第36章 一路走来

一桌人围着老张两口子吃饭,黎书平始终伴在左右,两只皱的像树皮一般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我们都不晓得,先头点儿都没听到,前天赶场碰到洁瑜买菜她都没说啷个,都好好的,哪晓得说走就走了,我还说下个月过中秋唛我们一路上你上面去耍,给妈老汉烧点纸。我最近晚上睡瞌睡老是梦到老汉谈我们那小时候不信话,他反正说我们几姊妹个个儿都不乖,我还心头想是哪里没弄对头,哪晓得才几天哥哥就走了。”

“你哪阵儿来的嘛?来就已经落气了吗?有哪些在嘛?祥钟转来没有?光是郭伟打电话催快点快点,又没有谈清楚些啷个,硬是,着急的不得了。”黎书慧说起来半是嗔怒,她在围着的一圈人里找了一转不见郭伟,喋喋不休:“你二哥耳朵又不听见,问他是哪个打的电话他也不晓得,我说哥哥死了应该是春儿洁瑜给我们打电话噻,啷个是郭伟打的电话呢!我又喊你二哥打转去,不然的话我们还不晓得。后头春儿又打电话来,说是在老房子,这样我们才晓得了。”

老张这时光咧着嘴带丝笑坐在众人中间,对两人的话并不插嘴,有周到的晚辈倒来茶水递给他,他赶忙起身接过来一连道谢,正是娘家人眼里忠实可靠的大气形象,旁人便光听他屋里颐指气使的当家堂客强势的呼来哭去。

她是强势,黎书平从小在她的指挥下长大,连后来嫁得一个工人身份的丈夫傍身,如今又有一双成龙成凤的儿子可拿得出手,在姐姐面前说话依然显得低声下气:“哪里嘛,先头跟春儿他们一起在车站那边的,到昨天晚上看着不好了才弄转来的。嫂子的坟在这边的噻,当时棺就扣好了的,他们说怕死了弄转来麻烦,上午郭伟就帮着春儿一起开车给他们买菜啊,搬东西啊,定火炮纸钱道士这些,都忙,屋里办事一哈都忙,洁瑜还是今天中午去请的假转来的,都以为他还要绵两天呢。”

“昨晚就不好啷个要死了才给我们打电话嘛?早上啷个不给我们打电话呢。”黎书慧又啜泣起来:“今后他走了我们上头就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几姊妹平时也没有时间,都没说早点打电话通知我们下来看看,我硬是急的哟——”

黎祥春表妹安慰她:“就是不晓得噻,就是不晓得会恁快落气呢,哥哥说早上端饭给他还吃了的,哪晓得恁快嘛,一哈都以为他至少要到中秋过后,哎。”

黎书平一面哭一面拿手帕给她揩:“你也身体不好,你莫哭,哭坏了身体啷个整嘛,屋里忠传一个人吗?她啷个没有下来呢,那坡坡下来也难走,他们小的也是为我们长辈,怕我们麻烦,他们哪里晓得我们姊妹的情谊嘛,莫怄,莫怄。”

老张含着眼泪小声劝她:“再哭也听不到了。”

她就抬头又哭诉起郭伟来:“早晓得早点通知我下来看哈,今天又不是赶场天,又没得车,我们少午吃了就往这里走!下来没得车,一直走到罗家滩才有辆长安把我们拉到石岩来,走到石岩来石岩到三江最后一班三点半的车将走,我们后脚进去它前脚将走,那啷个整呢,又没得车。

本来说喊忠信把我们送来,他又走永城送货去了,说是送了货直接从那头到这里来,一直紧等了好一阵都没有车。那门口停一排摩托长安还净是走石塘公社的白云观的,倒有摩托要送哦,他像钱不是钱一样,硬是着急的没得法。后头还是石岩派出所那小娃儿在路上碰到才把我们送到这103车站来了,感激有他,不然今天不晓得我们要走到哪阵儿!”

老张这时才真正流露出怂眉搭眼的疲惫和困窘的神态来,心头涌上当时肩背手提茫然焦急的站在车站外面的场景,和摩托车主像哈气一样轻巧随意的说出100块的施舍的语气,当真笑比哭难看。

黎书慧眼睛不相干一手拿棍子,一手拎一个装着衣裳的紫色帆布包,眼睛迫切而气恼的望着去对面问车却一无所获回来的背着装给忠旭的鸡蛋蔬菜的老张。如果不是因为着急而令两人看上去异常窘迫和心酸,那他们其实与这街上马路上的所有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好像所有这街上的老人都是这样的,好像他们就应该是这样,带着窘迫,心酸,和麻木,疲惫。像被清苦的生活按住了脖子,歪在地上歪着脑袋,但依然努力,依然咬牙不放弃,依然奋力伸着手臂够向前面的食物。

忠信送机器到乡下去了,稍晚会直接从那里拐一个弯从临县到三江去。老张没说他们在石岩,也没说这时已经没车了,他挂了电话,再去马路对面同那个倒在摩托上抽烟的汉子交涉,但遗憾,再次战败。

只好接过黎书慧手上的包拎在手里,同她笑:“走,走路,慢慢走。”

幸好遇到了从三江回派出所的郭兴华,幸好他善心,将两人送到三江来,让两人幸免于要沿马路走上两三个小时的苦难。

一番深切悲戚的哭诉令众人无不感叹唏嘘,又有黎书平现身说法帮忙佐证,更叫大家心生怜悯,筷子递上来,一时端菜的端菜,盛饭的盛饭,倒水的倒水,拿汤勺的拿汤勺。只是两人都疲劳不已,又有新丧在身,即便有妹妹无微不至的贴心照顾,两人也并没有吃下去多少。

众人此时不提屋里新丧亡人,又提起前阵儿上石坝吴秀珍李明慧的杀人事件来,炎夏夜晚,众人正无聊困顿,正好听她将先前那上了头版新闻的稀罕事娓娓道来:

“那也是他李毛儿该应的,一辈子把她压着,你没见以前那些年生在屋里把几娘母打的,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到今朝嫁出去都没转来过!就是恨那老东西,所以我因这说他该死呢,嫌见堂客生几个都是姑娘,一辈子没得个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