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小?可从附近便利店买了咖啡,项影和迟也一人一罐。两张椅子空空荡荡的,谁也没去坐,都靠在镜子前面,席地而坐。第三罐咖啡搁在他们脚边,孟轻雪去卫生间了。

“小?也,你把她逼得太狠了。”

项影的手指在杯缘转了转,斟酌着词句,“有些东西……不是一晚上就逼得出来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天分。”

迟也喝了一口咖啡,头往后仰,靠在了背后的镜子上。

“你觉得她没天分?”

项影沉默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轻雪当然不是没有天分。以张念文那样挑剔的眼光,能够挑中孟轻雪,已经很说明问题。但这?次接触下来,他确实觉得孟轻雪有一点让他失望。有的时候他觉得孟轻雪很灵,有的时候又觉得朽木不可雕也。预选赛的时候他帮着孟轻雪排《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独白,排了俩礼拜,比不上张念文来了关房间里讲两个小?时。

项影摇头。他对张念文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不服不行。他不能说是孟轻雪没天分,只能说是他自己没水平。

他扭头看迟也:“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和张老?师很像。”

迟也的手指无?声地在铝制的咖啡罐上收紧。他非常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是他教出来的嘛。”

项影笑了笑:“张老?师肯定不是这?么教你的。”

迟也转头又看他一眼。

项影:“电影学院都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张老?师最?不喜欢,说那些东西匠气。但你刚才教她的,标标准准的方法派。你自己演戏会这?样吗?”

迟也听见这?些词儿就头大:“我没上过?学,我不懂这?个。”

项影:“你让她把许仙换成?她心里想的人,这?怎么对呢?小?孟的人生跟感?情和青蛇是不一样的啊。你这?样让她去换,她都换糊涂了,我也糊涂了。”

迟也叹了口气:“师兄,我也让你说糊涂了。”

项影上课的瘾上来了:“这?就是方法派和体验派的差别。你还是电影拍得太多,我们在舞台上表演,更多的要用表现派的技巧,跳出来设计角色……”

迟也近乎不耐烦地看着项影,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怪不得孟轻雪说找不到方向。”

这?他妈谁找得着。

项影愣了一会儿,突然“嗐”了一声,摆了摆手,自嘲似的:“还是张老?师说得对。无?论是方法派,体验派还是表现派,都比不上真正的天赋派。”

迟也:“饿了,想吃蛋黄派。”

项影沉痛地看着他:“真是老?天不开?眼,这?么好的天赋怎么就落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身?上。”

迟也笑了笑,懒得理他。项影又道:“张老?师挑人就是最?看天赋,我记得当年那个讲座上……”

“你痛苦吗?”

张念文的手紧紧地钳着他的手腕,他挣脱不开?。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玻璃杯碎了,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记得房间里有光,那光带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紫色,映在一地的玻璃碎片上,像万花筒。好漂亮,漂亮得他挪不开?眼。迟也茫然地神游九天,心里想,可能老?师说的是真的……碎掉的东西才最?美?。

“你痛苦吗!”张念文逼近他,脸因为近在咫尺而变形。他都能感?觉到张念文的唾沫溅到了自己脸上,他想躲,可是张念文另一只手箍在他的后颈,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摁。

“迟也,你要记住这?痛苦。”张念文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这?痛苦,就是你的天赋。”

“小?也!”项影叫了他一声。

迟也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回?过?头去:“嗯?”

项影的眼神极为受伤:“我讲话就这?么容易让人走神嘛?你怎么跟我的学生一样?”

迟也一脸“你明白就好”的表情,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问你呢,你跟张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儿?”项影苦口婆心地劝他,“张老?师培养你,那是尽心尽力?。人不能忘本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连我也不能告诉?”

迟也无?情地打断他:“不能。”

“你这?孩子……”

孟轻雪走了进?来,项影立刻闭了嘴,拍了拍身?上,站起来。

“小?孟?”他端详了一下孟轻雪的神色,担心她还哭。刚才孟轻雪突然从排练室冲出去,模糊地丢了一句去卫生间,其实是整理情绪去了。

“要不今晚就先算了吧?”项影给迟也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别太苛刻。“太晚了……”

孟轻雪摇了摇头,神色平静了很多:“我没事。没时间了,今晚至少要排出一个大概来。”她说完这?话,又觉得抱歉,“麻烦两位老?师了。”

迟也仍旧坐在地上,他有点儿疲态,眼皮睁不动,半阖着眼仰头看她。但唇边有一抹笑,欣慰似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好。”

“我刚才想了,光演这?一段不够。”孟轻雪继续往下说,她难得有这?么多自己的看法,更难得这?样讲出来。迟也的神色认真了一些,看着她,“继续说。”

孟轻雪:“青蛇、白蛇和许仙,他们三个人是一体的。”

项影和迟也对视了一眼。

确实。没有白蛇,就无?法解释青蛇的情,也无?法解释她最?后为何?要杀死许仙。

雷川这?个版本的《白娘子》能够成?为一代经典,就是他在刻画道德之外的情、欲时,并?未把感?情局限在男女之间。他保留了一个很老?的《白蛇传》版本里提到的内容——青蛇修炼五百年,本欲修成?男体与白蛇厮守,只因打不过?白蛇,才化为女形,陪伴白蛇左右。很多人都分析,这?个电影其实也讲了女性和女性之间的情、欲,更有甚者认为,这?个电影其实是讲的是三人行的开?放式家庭关系。

他们能够展现的时间有限,自然不需要讲得这?么复杂。但青蛇对许仙又爱又恨,对白蛇同?样又爱又恨,少一个角色,这?个戏就成?不了。

孟轻雪要赢过?娄晓云,就必须在角色的复杂性上剑走偏锋,才能缩短她们俩演技上的距离。

项影叹了口气:“只有20分钟,要演完勾、引,苟、合,与杀人。白蛇的戏份往哪儿放?”

孟轻雪道:“只需要一个影子就够了。”

项影整天排戏,孟轻雪这?么一说,他就已经有了一个概念。“也行,这?样的话……我明天看看,还有没有女演员能来助演的。”

迟也抬起头问他:“今晚呢?”

准备服装、道具和舞台都需要时间,他们必须在今晚就把这?出戏定到八九不离十。

孟轻雪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亦看回?去。

“我来吧。”迟也把喝空的咖啡罐捏扁,随手扔到了一边。“我来演白蛇。”

第二天项影也没有找到能够来助演的女演员。所有学员都是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排戏了,助演嘉宾都是一早就谈好的,他们临时起意,实在没处儿找去。迟也只好又陪着排了一天。

导师跟学员在后面另有合作的环节,迟也现在就下场来给孟轻雪助演,是有点太高调了。节目组被迟也粉丝冲过?这?一轮,也是有点心有余悸,不敢乱炒话题。但迟也的意思是,戏的效果最?重要。他跟孟轻雪和项影都排了两天了,再?换人也不合适。节目组只好连夜开?会设计舞台方案。因为他演的白娘子本身?就只是青蛇心里的一个幻影,所以到时候会利用大量烟雾和布景切换来营造效果,尽量不露出迟也的脸。

但舞台解决了,戏服又是个问题。

孟轻雪和迟也的戏服都得重做。雷川那版的电影里两个女演员都是衣不蔽体,节目组也不能照搬。项影拿了两套戏服来,迟也嘴上说着交给他,末了又都不满意,全给毙了。

他不要古装的戏服,这?个戏讲的东西很前卫,他就是要把孟轻雪尽量地跟娄晓云区别开?来。最?后没了办法,给喻闻若电话,找了个设计师过?来救场。

设计师给青蛇拿来一条现成?的青色纱裙,上半身?非常紧,贴身?勾出孟轻雪的线条。设计师现场赶工,给她加钉了满胸满背的墨绿色珠片,做出蛇鳞片的质感?。上半身?珠片波光粼粼,下半身?网纱如梦似幻。本来都说孟轻雪好好一张脸整坏了,结果这?身?裙子一穿上,她那张不怎么自然的脸反而更妖气横生,真有青蛇那味儿了。

迟也终于满意了。

虽然代价是他也得穿类似的纱裙。

设计师给他量体,量到一半接了个视频电话,然后就大大方方地让助手举着手机,迟也一抬头,看见自己男朋友端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一边看稿子一边时不时地抬起眼看两眼屏幕。

迟也气得骂人:“你闲的吗!”

喻闻若一脸正经,“人是我找来的。你请我帮忙,总要给点好处吧?”

设计师满脸都是“我们都懂”的笑意,拿软尺在迟也腰上围了一圈,“还好,女款也穿得上。”

喻闻若低头看两眼稿子,跟设计师说话:“Dave,他现在腰围多少了?”

迟也还没来得及拦,那个叫豆腐的设计师已经脱口而出:“70.”

喻闻若“啧”了一声,倒没说什么,但是侮辱性极强,迟也深受羞辱似的,“是69!而且我在……”

“你在增肌。我知道。”喻闻若似笑非笑地抬了一眼,仿佛随口一说,“Dave,你们现在也做大码成?衣啦?”

现场从设计师到助理都笑成?了一片。迟也眯着眼睛,用口型朝他比了一个“死”字。

Dave量了量他的肩膀:“可这?个肩太宽了……”

“不得了,正宗倒三角。”喻闻若又调侃了一句,“给他穿吊带。”

“喻闻若你皮痒啊?”

Dave笑得不行,真拿了件吊带过?来,整个露背,“性感?”得迟也险些倒退一步。

他再?怎么瘦,也是一个成?年男性。肩膀脊背的肌肉线条是有的,穿这?个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吧!

喻闻若用指关节撑着唇下,仍作势在看稿件,其实已经笑得嘴快咧到耳根。

“没事没事,妆发一做,头发放下来就看不见了。”Dave哄他,“再?给你肩上披个什么……”

迟也没办法,他的肩比女人宽,选择十分有限。最?后Dave大刀阔斧地给他改了很多,下摆的纱布扯碎,不规则地钉上带闪的银白珠片,沿着这?些裂口上了点红色颜料,象征雷峰塔下的白娘子身?上的伤痕累累。肩上另缠了软麻质地的布料,同?样扯碎、上颜料,像把他捆了起来。

整个过?程特别长,喻闻若中途就去开?会了,没看到最?后的效果。但迟也毫不怀疑Dave早就出卖了他,因为没过?多久喻闻若就打电话问他明天录制有没有媒体票。

迟也一口回?绝。小?可自从最?近的事情以后对喻闻若改观不少,抓紧机会喊了一句:“我有媒体票!”然后就在迟也的眼皮子底下,不过?三分钟,喻闻若的微信好友申请就出现在了小?可的手机屏幕上。

“正常的。”小?可拍拍迟也的肩,“这?就叫人脉网。”

一边发语音过?去:“喻主编你明天直接找我拿票就好啦!”

“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房卡也给他?”

小?可又拿起手机:“哦小?也的房卡也可以找我拿……”

孟轻雪做完了妆发,从隔壁间跑过?来,正看见迟也翻了个惊天大白眼。她似乎是被迟也的造型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退了半步。

“至于嘛。”迟也横她一眼。孟轻雪心怦怦跳。她发现迟也上完了妆,好像真成?了白蛇,横一眼都横得眼波流转的。

小?可在旁边给他录花絮,一边自己乐:“泥塑粉们要上天了。”

迟也龇牙咧嘴地戴耳夹,一边问:“泥塑粉是什么?”

“哦,没什么。”小?可闭上嘴,关了视频,又给他拍了两张照片。

迟也:“这?种照片你别发啊!”

“不发不发。”小?可还在笑,“我自己珍藏,珍藏……”

迟也不信任地瞪她一眼,总觉得她会言而无?信。

孟轻雪站在原地,从镜子里看着迟也。明天正式录制,他们今晚要在棚里做一个全套的彩排。这?也是最?后一次排练了。

迟也看她一眼:“紧张啊?”

孟轻雪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迟也看起来轻松得多:“别忘词儿就行。”

孟轻雪笑了笑:“哪儿有词儿啊,本来就都是自己编的。”

“有这?个心态就没事。”迟也赞赏地从镜子里抬眼看她。他云鬓梳得很高,一张脸雌雄莫辩,美?得不可方物。孟轻雪看得有些入了魔怔似的,半天没说一句话。

迟也的妆也弄完了,他摆摆手,示意小?可和妆发造型的工作人员都先出去,他有话要跟孟轻雪说。

“我不知道项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迟也斟酌了一下词句,“不过?我猜,他就是说了,也肯定没说明白。”

孟轻雪点点头。那确实,项师兄跟她说的一半话她都没明白。不然她最?开?始也不用跑去找迟也了。

迟也笑了:“他那人就是死板,光知道背书。”

孟轻雪很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

迟也摆摆手。

“前两天排戏,我要你想明白你为什么演青蛇,让你把当初心里想的R先生再?想成?许仙。记得吗?”

“嗯。”

“很好。”迟也看着她,“现在,把张念文忘了。”

孟轻雪愣在当地,好像那个名字于她是一个定身?的魔咒。

“项师兄的话虽然很绕,但其实是对的。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青蛇对许仙的感?情很复杂,你对张……”迟也顿了吨,自嘲地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不知道你对他什么感?情。但我想肯定是跟小?青对许仙的那种不一样的。”

孟轻雪抿紧唇。

但迟也无?意跟她讨论张念文,他很快正色道:“我那样教你,只是因为你当时找不到突破口,所以要给你一个桥……一个垫脚的东西。可是等到真正上台的时候,你必须去捕捉最?细微的感?情,才能打动观众。你面对的就是这?个故事里的许仙,你只能用小?青的感?情去爱他和恨他。”

被人看见的渴望固然是孟轻雪跟小?青连接的突破口,可是小?青的感?情,远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了。

孟轻雪没回?答,她好像根本没听进?去,良久,声音非常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迟也轻轻笑了一声。静默。

然后他问:“你遇到他的时候多大?18?19?”

孟轻雪不答。她看着迟也,有泪水飞快地凝在眼眶里。

迟也转开?脸,避开?她的视线。

他遇到张念文的时候16岁。

迟也已经在访谈里无?数次地回?忆过?第一次去拍电影的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已经被他精心铺排,用打磨过?的、最?打动人的方式表述过?一遍又一遍。镜头前的茫然,不断重复的动作,张念文亲自塞到他手里的那两百块钱……但还有一些细节他从来没说过?。

那天开?拍之前他等了很久,张念文让一个制片过?来带着他。迟也学校里的老?师也陪着过?来,其实是为了看明星。但他记不太清那部戏的主演是谁了,他只记得张念文披着一件皮夹克,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卷着剧本跟演员说话的样子。他那时头发很长,垂到眼前,遮住视线。他时不时就要捋一把,烟灰从指间扑簌簌地落下,落在剧本上,他再?伸手掸走。

张念文跟他说,如果想演戏,礼拜六再?回?来找我的时候,迟也心里根本没想过?会再?回?来。但回?学校的路上,他的班主任比他还兴奋,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这?可是张导啊……中国最?最?最?最?——他记不清老?师用了多少个最?——厉害的导演!学校里上个月还组织一起看过?的,那部,也是他导的!

那部电影迟也记得,他还看哭了。他回?想起那个故事,努力?地想把它和刚才见过?的人产生一些联系。

就是他创造了那样的故事。迟也捏着张念文给他的两百块钱,手心的汗把钞票浸得发软。

他觉得孟轻雪问得可笑,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些在屏幕前看到目眩神迷、泪流满面的瞬间,那些油然而生的仰望,那些仿佛被命运眷顾的巨大窃喜,像一块涂满了奶油的蛋糕,他每一寸都品尝过?了。

“张念文跟别人承认过?和你的关系吗?还是说他只是定期跟你上上床?”迟也转回?脸,看着她。

孟轻雪的脸涨红了,双手紧紧揪着纱质的裙摆:“他……不……可是……”

迟也已经明白了。

“那黄子昂的事,你告诉过?他吗?”

孟轻雪低下头,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不肯答。迟也很难判断她是羞于启齿,还是说了以后,张念文让她失望了。

“不要哭,妆刚化好。”

孟轻雪根本止不住,她抽噎着:“我……老?师他……”她下定决心一般,突然道:“我不求什么,能在老?师身?边这?些时间就已经够了。他,他一直念着你……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老?师心里其实……”

迟也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恶心从胃里往上冲。

“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打断了孟轻雪,声音冷硬得像一截寒铁,“你说这?些,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孟轻雪顿时没有了声息。

迟也身?子往前倾了一下,看定了她的眼睛,“上台去,就忘掉张念文。能做到,你就能赢了娄晓云,就能真正被人看见。你能吗?”

孟轻雪的大拇指狠狠扣在食指关节处,掐出皮肤上一片惨白。

“能。”她最?终轻声道。

迟也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固定在头上的假发套:“走吧,去彩排。”

“师兄……”

“还有啊,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明白了。”迟也整理了一下情绪,克制着自己,用最?平静的语调道,“以后就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了,也不要有那种自作多情的臆想。”

他转过?脸,牙疼似的,抽了一下嘴角,看着脸色煞白的孟轻雪。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