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也再没主动?联系过喻闻若。
到乌镇的第二天,喻闻若还?给迟也发过两条信息。但是?迟也以太忙搪塞了过去,再后来就干脆不回,喻闻若闻声知意,也就不找他了。
迟也对此没太多感想?,他和喻闻若本来就是?擦枪走火,一个意外而已。无疾而终的事情太多,没必要耿耿于怀。
而且他也是?真的分不出心来。
他在独幕剧中演的角色是?一个被俘虏的间谍,审讯他的主要有三个人。唱白脸的是?敌军的高级军官,由话剧圈的名导关?明来饰演,对他严刑拷打,不假颜色;唱红脸的则是?电影学院里教表演的教授黄子昂,他文质彬彬,从不动?手,只是?利诱;另有一个风韵犹存、来历成谜的女人,正是?黄子昂派来色诱迟也的,则由女演员靳敏敏来饰演。这?三个人便分别是?另外三位导师。
在剧情里,他们轮番上阵,想?尽办法要从迟也口中套出机密情报。而其中又有一人,正是?迟也所?饰演的间谍的上线。他们在迟也面前要假装自己就是?那个上线,在彼此面前又要尽力?洗脱嫌疑,可谓各怀鬼胎。
整场戏前后不过四十分钟,且始终在一间小小的囚室中上演,但台词密集,悬念迭出,非常抓人。而这?四十分钟,迟也没有一分钟可以离开舞台,甚至还?有两段漫长的独白,戏份之吃重可见一斑。
刚开始剧本围读的时候迟也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了开来,一头?扎进角色里,再想?不到其他。
大?家都是?非常专业的演员,迟也许久没有遇到过这?种接得住他戏的人,一下子也被激起了性儿。排到第二周,走戏的时候,迟也把自己最后一段五分钟的独白一气?儿顺了下来,嗓子里全是?那间谍濒死的绝望和壮烈,经?他的口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在空空如也的剧院里荡出无数回响,说得在场无人不动?容。等他说完了,剧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住了。
掌声突然从幕布边上响了起来,迟也一回头?,只舞台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也戴了一副眼?镜,头?发剃得很短,脸有点?微微发福,但是?整个人非常英气?挺拔,正对着迟也笑。
迟也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项师兄!”
众人这?才都反应过来,都热热闹闹地鼓起掌来。项影走进来,张开手臂,抱了迟也一下。迟也还?陷在刚才的激动?情绪里没出来,被他这?么一抱,眼?睛一眨,两滴眼?泪无意识地滚下来。
项影笑了一声:“哎哟!这?么大?人了,看?见师兄还?哭鼻子呐!”
迟也让他一说,更不好意思了,耳朵上红成一片,赶紧背过身去擦了一把。
黄子昂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还?是?师兄弟啊?小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迟也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胡乱叫的。”
“这?是?什么话。”项影含笑轻斥他,“你现在飞黄腾达了,连师兄也不认了,是?不是??当?年早饭给你带的包子都给我吐出来!”
迟也顿时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里涨红了脸。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无措的时刻,但是?项影对他来说不一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项影联系过,如今乍然见到,又惊又喜,还?有一些生疏和尴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天才想?起来问:“师兄,你怎么会来啊?”
“这?可是?我们《出神?入话》的表演总指导哦!”节目组导演也很惊喜,忙给迟也介绍。
项影现在回校任教,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老师,跟同为导师的黄子昂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只是?项影为人比较低调,不爱到台前去。而来参加比赛的很多学员虽然是?艺人,也没有多少表演的经?验,所?以特?地请他过来做个总指导。
他本来一直在学员那边帮忙排预选赛,今天正好过来串了个门,正好撞到迟也的一场独白。
项影冲节目组导演摆摆手,“不要班门弄斧!小也可是?金燕奖影帝,你讲这?个话,我臊都要臊死了!”
迟也更不好意思,嘴咧得大?大?的,一只手伸手去挠后脑勺,低着头?看?自己脚尖,半点?没有了刚才独白的时候那种拥有整个舞台的气?魄。
节目组导演很高兴,顺势组织所?有人一块儿去吃了顿饭。项影尤其高兴,碰杯的时候一口就把酒干到底,仰脖间凸出了一点?啤酒肚,看?得迟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哎呀,你别笑,师兄现在是?心宽体胖啦!”项影干脆拍拍自己的啤酒肚,又看?看?迟也,很感慨似的,“我老了,你长大?了。”
迟也给他倒酒,“这?话说得不占我便宜么!倒像我是?你儿子!”
项影大?笑起来,揽着他肩膀,“嘿!你还?真说对了!”
迟也好气?又好笑,举杯跟他碰了一下,“喝酒喝酒。”
“小也当?年到北京的时候,才多大?……多大?来着?”他凑过来问迟也。
“十六。”
“对,十六。根本还?是?个小孩子。”项影叹了口气?,“那时候他家里不放心,就让他住在张老师家里。我呢,那会儿在张老师手底下读研。张老师忙啊,哪有空管他生活起居,就老差遣我带他去吃饭,监督他念台词,练形体。那两年你可不就是?我带大?的嘛!可不就算我半个儿子?”
一桌人都大?笑起来,黄子昂跟项影最熟,当?即斥他:“老项,不带你这?样儿的!人家迟老师现在成名成腕儿了,不一样了!不能这?么说话!”
迟也没放在心上,又给项影倒了一杯酒,“有什么不一样,师兄对我有恩,是?不会变的。”
项影的嘴巴一撇,似是?大?受触动?。但没接酒,只是?看?着他,半晌,狠狠在迟也肩膀上一拍:“嘴上说得好听,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没有,拿了影帝就不理师兄了,你个白眼?狼!”
“诶这?事儿我知道!”关?明高高把手举起来,有话要说,“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年小迟拿奖的时候,我跟老项在一块儿排戏。他那个高兴的呀,满剧院跑,见人就说那是?他小师弟,最年轻的影帝!嚯!比他自己拿了奖都高兴!”
迟也几乎无地自容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赶紧站起来,两只手端着酒杯给项影,半天憋出来一句,“师兄,是?我不好,我再敬你一杯。”
项影也站起来,看?着他一仰脖就灌了下去。
“算了,你有好好长大?,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他感慨地叹了一声,“我刚才在隔壁都听见你的台词了,是?很有功底在的。我们小也,果然成大?器了。”
他话里的欣慰绝无作伪,迟也眼?圈一红,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就再说不出话来,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想?词儿。项影看?出他的窘迫,又开玩笑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绕口令顺不下来就哭的小孩子啦!”
迟也果然笑出来,不乐意地直叫唤:“师兄你说这?个干嘛!”
桌上的人都听得起劲,一半是?因为项影本身的地位在这?里,跟大?家也都熟;另一半则是?因为迟也当?年那个天才演员的传奇太深入人心了,突然听到他当?年连个绕口令都顺不下来的故事,大?家都觉得有意思。
项影怕在众人面前丢了他的面子,又赶紧正色找补,“但是?我们小也从小就有天分,那一看?就是?不一样的!我就没见过张老师这?么看?重一个学生,那会儿还?有点?儿嫉妒,觉得张老师要是?能分一半心思在我身上,我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个样啊……”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恭维他,说他到今天混得也是?很不错了,唯独迟也的神?色僵了僵,没接茬。
“诶!说起张导……”节目组导演起了个话头?,“也是?巧了,这?次学员里也有一个张导的爱徒。”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着他。张念文在电影学院挂名任职过好多年,很多上过他课的都自称是?他的学生。但是?张念文这?人有点?儿老派,他推崇曲艺界以前的学徒制,正式收徒都很讲究。有迟也这?样的珠玉在前,像项影这?样正经?在张念文手里读完了研究生的,都不敢自称是?他徒弟。要说是?张念文的“爱徒”,除了迟也,就只有——
“孟轻雪嘛!”项影一拍大?腿,“我就是?刚带她排完了戏来串门的!”
饭桌上一片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冷淡应和,大?家交换了两个眼?神?,彼此眼?中都是?对这?个名字的陌生。
迟也倒是?有印象,不过不是?什么好印象。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妹”当?初借着他的名义拼命营销的事犹在眼?前,迟也沉默着打量了节目组导演一眼?,总感觉他别有用意。但项影接了这?么一茬,他给师兄面子,便没作什么反应。
靳敏敏也开口圆场,“小孟我是?知道的,以前打过两个照面。这?两年跟着张老师磨练,长进应该是?不小。”
众人便也都“嗯嗯哦哦”地点?头?。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孟轻雪前两年很不怎么样了。只是?靳敏敏讲得好听,没挑得明白。迟也勾了勾嘴角,低下头?去,只觉得这?场面好笑。
靳敏敏又对着迟也道:“小迟啊,那你们这?同出一门,比赛的时候可不能徇私哦!”
“这?个当?然。”迟也敷衍地应了一声,心想?我倒是?也得跟她有私可徇啊。
那导演趁热打铁,“要不,咱们正好趁此机会,看?看?张导有没有时间……”
迟也再次沉默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一口往喉咙里灌,好像灌的是?水银,沉下去,定住,最好把他焊死在座位上,让他不要站起来就走。
节目组的导演不是?姚锦妍。在座的导演、演员、表演系教授,盘根错节,各有关?系,也不是?Bridge那些倒霉催的员工。他必须坐着。
项影:“好啊!我来给张老师打个电话吧!小也,你说呢……?”
他话还?未完,迟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邱君则。迟也猛地松了一口气?下来,这?辈子没觉得邱大?少爷这?么慈眉善目过,简直想?给他上柱香。
“我出去接个电话。”迟也扬了扬手机,假装没听见项影上面那句话,“师兄,你们先喝着。”
话未说完,人已经?站起来,一溜烟跑出了包厢。
“孙子诶~~~”邱君则的声音简直能飞起来,“嘛呢!”
迟也现在看?他顺眼?,听他这?么兴高采烈的,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我还?能干嘛,陪人吃饭呢。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邱君则“嘿嘿”两声,不直说。
迟也猜了一下,邱君则突然不计前嫌给他打电话,还?这?么高兴,也没别的事儿了。
“你在香港呢?”迟也道,“杜茵也在?”
“还?是?迟大?师料事如神?啊!弟子心诚则灵,得获良缘,特?来还?愿。”
迟也嗤笑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半刻,还?是?开口道:“你是?真喜欢人家吗?不会跟以前一样,到手了就扔了吧?”
“不能不能!你看?见我什么时候追一个女人追这?么长时间?”邱君则一口否认,末了,又长叹一口气?,“迟也啊,不怕你笑话,我这?次是?真陷进去了。”
迟也实在没忍住,捂着话筒闷笑了好几声。
“唉,你别说,喻闻若这?个人,其实还?是?挺上道的,跟我原来想?的不太一样。”
迟也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敷衍他。
“茵茵也说他这?个人不错……”
“你恶不恶心。”迟也顿时起半身鸡皮疙瘩,“演西厢记呢?”
“哎哟!不好意思!伤害到你单身狗的脆弱心灵了!”邱君则欢畅地笑起来,一点?儿听不出不好意思,只听出小人得志。“我就这?么一说嘛。”
“跟我说干嘛?”
“不能跟你说他啊?”邱君则声调扬起来,贱嗖嗖的,“诶你俩是?不是?有事儿啊?我总觉得不对,你能为了他上赛场别我,你这?个小同志,是?不是?这?个革、命思想?不坚定了?”
“行行行,我错了。”迟也感觉他能揪着这?事儿说到孙子辈去,“下次回北京,我给爷爷跪着端洗脚水赔罪,行吗?”
邱君则心满意足,“行了,不跟你多说了,跟你说再多你也不懂女人的好,白说。”
迟也终于耐心告罄,直接挂了电话。饭店临水,有个院子,典型的江南古镇风格。迟也坐在美人靠上,看?着水两岸的青石上都装着彩灯,波光潋滟地荡在水影里,晃得他眼?晕,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开始在胃里造反。
他不想?回那个饭局,想?打个电话让阿芝来接,心里却总有对师兄隐隐的歉意。坐了好久,也不知道能往何处去,鬼使神?差的,又打开了跟喻闻若的聊天框。
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好几天前,喻闻若问他“今天忙不忙”,迟也一直没有回。
迟也犹豫了半天,挑了个卡通表情发过去,“在吗?”
这?次是?喻闻若没有回。就和迟也无声的“很忙”一样,看?来这?次他也“不在”了。
迟也锁上屏幕,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又看?了一眼?面前五光十色的水面,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果然撑不到吃烤鸭就散了。
他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