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二月,空气?不算好,但阳光很慷慨。赛道边有暴晒过的轮胎在地?上拖曳过去的臭味,没有声音,邱君则远远地?站在自己?的车边上,他也?戴上了头盔,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人?说话。迟也?心?里也?没有底。
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邱君则才转了一下头。他没看迟也?,声音闷在头盔里,传过来不是很清楚。
“喻闻若让你来的?”
迟也?没否认。
邱君则:“那小子答应了你什么好处?”
迟也?笑了。“老邱,何必呢?这记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倒霉的还?是你,老崔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邱君则调门高起来:“不用?你他妈来教我做事!”
迟也?拧着眉头,手指交错着,在车顶上敲了两?下。“那到底比不比?”
邱君则狠狠骂了句脏话,钻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迟也?半张脸都隐在头盔下,卡得脸颊上的肉都往中间挤,笑容都变了形。他也?坐进了车里。
起始线上并排着两?辆车,引擎发动起来,轰地?一声,像愤怒的兽的咆哮。
“我是说,万一。”徐穹的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生脆的两?声响。喻闻若站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训的小学生。徐穹的语气?非常不耐烦,好像他问的是一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他们没这么无法无天。可是万一小杭反抗呢?万一他反抗的时候起了肢体冲突,出现了什么意外呢?”
“小杭不是莽撞的人?。”
“万一呢!”徐穹简直要把这两?个字咬出血,“我二十年前跟着师哥去采访地?方上的传染病,被当地?县政府的人?扣在医院里,你知道来的都是什么人??无业游民,混子,流氓!我师哥也?不是莽撞的人?,但被他们用?砖头打?在头上,到现在都是个半瘫。喻闻若,你告诉我,你拿什么保证小杭不会有事!”
喻闻若沉默。
徐穹撑住太阳穴,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我提醒过你,那个名车俱乐部的人?不好打?交道,我再三说了……小心?,小心?……”
喻闻若:“我们作为媒体,一被威胁就要屈服,那媒体的独立性何在?”
徐穹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他,感觉他好像说的不是中文?。
“独立性?”她冷笑了一声,“你搞搞清楚,我们是一本时尚杂志,不是泰晤士报!稿子写完,交给君铭的公关审稿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独立性!你要独立性,回英国?去继承你爸家?业,来这里跟我人?五人?六地?充什么外宾!”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教训过喻闻若,说到最后甚至拍了桌子。声音传到外面,响得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停下来,尴尬地?面面相觑。
喻闻若再一次沉默。他不是会跟别人?扯着嗓子吵架的人?,尤其是跟女人?。但他显然也?动了气?,脸上煞白?,脖子里却泛着红,好像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
徐穹又抓起桌上的座机,内部线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编辑就在外面。
“找一个排版错误出来,准备道歉声明……”她话还?没有说完,喻闻若已经再次摁掉了她的电话。
“排版没有错误,要上哪里去找错?!”
“那就p一个出来!”徐穹把电话一摔,“喻闻若,你再敢这样摁我电话……”
“我现在还?是Bridge的主编。”喻闻若的声音压得很沉,身子前倾,撑住了徐穹的办公桌,“我说,不,召,回。”
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对峙,像两?只伏身蓄力准备进攻的野豹,肩背拱起,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迟也?猛地?把油门踩到最底,赛车尾部在弯道甩出一个极大的弧度,轮胎刮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快速松开,赛车漂移过弯,再次提速。但邱君则比他更快,转眼已经甩出去一个车尾的距离。
“帮我一个忙……”
“我尽力。”他抬头看见镜子里拿着电话的自己?。“但我没法跟你保证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静默。
“迟也?。”喻闻若只当没听见他的推脱,“小杭不能出事,他才刚刚结婚……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迟也?抿住嘴,心?里有些?不耐烦地?想,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邱君则才是我的朋友。
但碎裂的屏幕上那张婚纱照就这么在他眼前晃啊晃,迟也?闭上眼睛,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他轻声道。
喻闻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当然。”
“风尚盛典的事情一笔勾销,咱们扯平。”
喻闻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迟也?有点脸红,“你笑什么?”
“那不算什么麻烦,谈不上扯平不扯平。”喻闻若对他说,“帮我这一次,我欠你。”
发间有汗蒸出来,顺着头盔内衬的边缘从迟也?的脸颊边滚下来。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再次把油门踩到了最底。
“修改一下,再印一遍而已。以前出现错别字也?是这么处理的,这个损失我们承担得起。你为什么非要逞这个一时意气?呢?”
“时间上的损失呢?名誉上的损失呢?”喻闻若追问,“这是开季刊啊,每一页都是这一季新?品,再等上半个月,还?新?什么?”
“品牌方那边我去交代。”徐穹抿紧嘴,“如果你这一次非要硬着来,就算小杭好好地?回来了,可你得罪了君铭,得罪了名车俱乐部那些?人?,以后的损失呢?”
喻闻若焦躁而厌烦地?背过身去踱了两?步,他发现跟徐穹完全?说不通。好像两?个世界的人?。
徐穹:“我们只是一本时尚杂志。”
“IKNOWTHAT!”喻闻若背对着她,声音提得很高,好像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似的,又停下,转头看着徐穹。他不吵了,徐穹也?不吵了。他们对视着,彼此眼中都是失望。
喻闻若很轻很轻,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第二圈的最后一个弯道,迟也?咬得很紧,和邱君则只差了一个车头。
他现在开车的机会不多,自己?的车有些?受冷落,不像邱君则的车,上礼拜刚换了最新?的配置,跑起来像一头新?生的野马,无所顾忌,一骑绝尘。
迟也?的车速已经靠近极限。每次车速到极限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奇异的放空的感觉。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又好像同?时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他的灵魂被甩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扭曲,散落,重组。
轮胎再次在地?面划出长长的黑色的痕迹。迟也?的车几乎飞起来,在向心?力的作用?下半边的轮胎都离了地?。车身险而又险地?擦着邱君则甩进了弯,邱君则的车猛地?一避,在绝对的高速下瞬间偏离了赛道。他猛打?方向盘,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赛道,只看到迟也?的车胎在地?上高速摩擦以后升起的一片白?汽。
徐穹把手里的热水递给喻闻若,水太烫,升起一片热气?,蒸得喻闻若眼镜上雾茫茫一片。
“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
喻闻若把眼镜摘下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徐穹。“哦?”
“新?上任的第一本开季刊就开天窗,你跟总部也?不好交代。”徐穹笑了笑,“我听景锐说过,每年总部开会,各国?的主编们成绩都要公示。他好几年没抬得起头做人?了。”
喻闻若露出一丝苦笑,算是承认了这个原因。
“我来之前下了军令状。”
“什么军令状?”
“两?年之内,Bridge中国?刊的广告额要回到75%。”
“做人?不要放大话。”
“不说这个大话,我就拿不到这个工作。”喻闻若的声音低下去,“拿不到这个工作,他们就不让我来中国?。”
徐穹看着他,喻闻若避开她的眼神,看着窗外的高楼。徐穹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同?情,她觉得喻闻若还?是个小孩——虽然刚才这人?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讲什么媒体的独立性的时候她也?觉得喻闻若是个小孩,但那只是一种轻蔑的以为。
“谁不让?”徐穹试探着,“你的养父母?”
喻闻若转回脸,直勾勾地?看着徐穹。
“I\\\'msorry.”他低声地?讲,像是恳求她的理解,“Ijusthaveto...”
徐穹伸出手,抓住他的,无声地?握紧。
“我懂。”
她其实不确定自己?懂不懂。
“但是,永远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记者被扣押是很正常的事。”她看定喻闻若的眼睛,警告一般,“你还?是Bridge的主编。所以,永远,不要。”
迟也?的车头险而又险地?碰过了终点线,邱君则跟在他后面,两?辆车一前一后,误差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辩。他飞快减速,整个人?因为惯性而往前弹了一下,又被安全?带牢牢地?捆在了座位上。
迟也?“嘶”了一声,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高度紧张里僵成了一块铁板,乍然一松,手指都不灵活了。他挣扎着解开安全?带,又摘下头盔,刚从车上下来,就感觉到一个人?影扑了上来。他还?没反应过来,邱君则已经一拳招呼到他脸上。
“我x你妈!”
迟也?没防住,整个人?被撂倒在地?。邱君则随即扑上来,恶狠狠地?把他摁在地?上,手卡着他的头,凶狠得唾沫横飞:“你敢在弯道卡老子?嗯?你不想活了趁早说,没地?儿卖屁股了爷爷给你去ICU包个年卡让你住得舒舒服服!草!”
迟也?咬着牙,感觉血腥味在唇角弥漫开来,但他没挣扎,受着。
这事儿是他不好。刚才要是一个不小心?,他俩现在都得去ICU躺着。
邱君则呸了一声,站起来,恨恨地?一脚踢在地?上,又骂:“喻闻若是你什么人?呐?啊?值得你这么为他卖命?老子他妈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你赛道上跟我玩儿这手?你良心?让狗啃了!”
迟也?翻过来,脸朝着天,胸膛剧烈起伏,由他骂。
“老邱,放人?吧。”
“我草……”邱君则扑上来,又想揍他。迟也?任他揪着领子,笑了笑,抓住了邱君则的手。“爷爷,说话算话。”
邱君则跟他对视着,拳头举在半空,牙关咬着血气?。终究没落下来。
有人?冲上来劝架,把邱君则拉了起来。没人?去扶迟也?。
“把人?放了。”邱君则瞪着迟也?,突然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出来。
来拉他的人?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刻。邱君则转过头去,怒骂:“把那记者放了!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啊!”
迟也?看着他。他的嘴角破了,肿得老高。他朝着邱君则竖了一个大拇指,力竭似的,又往后一倒,躺在了赛道边上。
天上有一团云飘过去,迟也?闭上眼,吸了一大口?破轮胎的味道,却像很满足似的,自己?一个人?低低地?笑了起来。
小杭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Bridge的官方账号刚刚发出一条正式的召回通告。编辑部里气?氛诡异,所有人?松了口?气?,但没人?敢欢呼。
喻闻若仍旧坐在徐穹的办公室里。那些?保镖离开了,徐穹起身把人?送走。
“放人?的效率还?挺高。”徐穹走进来跟喻闻若说,“你看到小杭发的消息了吗?”
“嗯。”喻闻若点点头,又道,“不是因为我们发的通告才放人?的。”
“什么?”
喻闻若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
都不重要了。
他站起来,“我去忙了。”
“Arthur.”徐穹又叫住他,“你记不记得刚来的那天,我送你那本书?”
喻闻若的手停在门把上,脑海中浮现出封面上那张儿童画。“《我会说中文?》?”
“你真的会吗?”徐穹意味深长地?反问他。
喻闻若没回头。
“知道了。”他走出办公室,轻轻地?扣上了门。
电话响起来,喻闻若低头一看,是陌生号码。
“喂?是我。”迟也?的声音响起来。喻闻若怔了一下,反手扣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你怎么有我号码?”
“在那个记者手机上看到,记下来了。”
“记性这么好?”
“嗯。”迟也?的声音有点含糊,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事情解决了吗?”
喻闻若犹豫了一下,“算……解决了吧。”
“我看到召回公告了。”
喻闻若低下头,没答。
“那……”迟也?被他的沉默弄得有点局促,找不出话似的,“那就……”
“谢谢。”喻闻若打?断他的支支吾吾,很郑重的语调,“麻烦你了。”
“哦,也?没什么……”
“我请你吃饭吧?”喻闻若轻笑了一声,“今晚有没有空?”
“啊?今晚?”
“嗯。”
“也?行吧……”迟也?应了一声,过了会儿,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又傻笑了一声。“嗯。”
喻闻若听见他笑,自己?也?没忍住,唇边绽开了一个笑意。他有些?懊恼地?揉了一下太阳穴,现在根本不是能笑出来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停不下来。
“那晚上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快起来,像一个氢气?球越飘越高。
“好,晚上见。”
作者有话要说:小也姓迟!迟到的迟!池子是一个脱口秀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