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方离的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出版过几本诗集和散文。母亲是搞艺术的,雕塑、绘画、设计都会一点。两个人的收入都不错,但不稳定,又都是浪漫主义者,方离从小就被他们带去各个地方旅行、看展看演出,在精神上比物质上更富足,从小幸福值就很高。

出事那一年的春节,他们一家人已经定好去圣彼得堡的机票,方离的母亲想去参观那些大教堂和叶卡捷琳娜宫。

因父亲和出版商之间有点合同上的摩擦,夫妻俩一起去了外地。回来时在高速上遭遇连环车祸,两人都是当场去世。

“我收到消息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方离回忆那一段往事,眼圈开始发红,语气很平静,“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家里有几个陌生人,请来照顾我的阿姨在哭。”

方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姨跟他说对方是交通部门的执法人员,他还以为父亲违章出了什么事。

“你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一个看着很和蔼的叔叔问。

方离摇头。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方离说:“爷爷在X市,我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已经很多年不见面了。”

方离的父亲是单亲家庭,双方断绝关系多年。别的长辈没提,就是都没有,这个小家庭的亲缘关系十分淡薄。

那个叔叔眼睛湿了:“你今年多大?”

方离说:“十三。”

“很好,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要你跟我们去一趟,办理一些手续,把你父母的东西带回来。”那个叔叔说,“你能做到吗?”

方离强忍泪水问:“我爸妈怎么了。”

反倒是对方抹了下眼睛:“他们昨晚在路上发生了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我们办完手续,叔叔陪你去殡仪馆。”

“我在交警队领取了他们的遗物,车子被压扁了,留下来的只有一部撞碎的手机,妈妈的皮包,还有一个烧焦的文件袋。然后我们去了殡仪馆。”方离说,“但是我没有进去。”

梁明煦轻轻抚摸他的脸,方离抓住他的手,声音已经有点颤抖,又说了一次:“我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去见他们。”

这件事方离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他不想让别人认为是他没有勇气,虽然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也憎恶那样的自己。

葬礼是方离母亲的朋友帮忙办的,请了一些父亲认识的作家和学生,来宾不超过二十位,很冷清。

方离成了家里最大的人,所以要有大人的样子,他要挺直背脊,将父母的骨灰放入墓地。他要答谢来宾,核对和支付账单,做一个合格的主事人。

他只在夜里偷偷地哭。

“姑妈是一个多月后找到我的。”方离对梁明煦说,“那一个多月里我最大最深的感受就是,世界上没有人爱我了,不管我走多远,我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方离在想,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更听话一点,更懂事一点,更爱父母一点。

为什么他没有在那辆车上,为什么不把他也带走。

为什么,他没有走进殡仪馆,去见父母最后一面。

“因为你想记住他们活着的样子,记住他们最好的样子。”梁明煦说,“不是因为你没有勇气,也不是因为你软弱。你只是太爱他们了,方离,他们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方离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顺着眼尾落在两颊,他觉得丢脸,翻过身把脸藏进梁明煦的衣服里。

失去过,所以当遇见的时候才会想用尽全力抓住。

只要是被爱着的,他就会无条件地付出,破釜沉舟般容忍,直到精疲力尽,才愿意告诉自己没有遗憾。

“对不起。”方离闷闷地说,“其实我早就已经撑过来了,我不想哭的。”

不知道为什么,讲给梁明煦听,他会这么控制不住情绪。

“我知道你很勇敢,但是你可以哭。”梁明煦轻轻抚摸他的侧脸和耳朵,“我在这里,都过去了。”

方离再说不出话,喉结滚动,眼泪打湿了梁明煦的衣服。

梁明煦说:“以后你不会再是一个人,我永远都会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爱你。你可以没有负担地往前跑,别害怕,我会抓紧你的。”

*

梁明煦的行动能力很强,答应方离做人工耳蜗,便开始预约检查,和医院一起定制方案。国内的医疗技术先进,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留在国内,这样不会和方离相距太远。但是从医院回来以后,他发现情况似乎不能如他的愿。

梁明煦的听力下降是因耳蜗骨化,结合病史和个人体质,医生建议梁明煦最好选择原医院进行治疗。

那么从术前检查到恢复适应期,梁明煦需要离开三到六个月,这也是谭高飞一直在催促的原因。

方离是没有办法陪他去的,因此梁明煦心情变得很差。

谭高飞要回国了,方离答应自己会说服梁明煦尽快动身,请谭高飞帮忙预约专家,然后特地在谭高飞临走前请他吃饭。

梁明煦有事来得最晚,看到谭高飞,就对方离说:“早知道他要来,我就不来了。”

方离正在喝水,差点呛死,一度怀疑梁明煦看见了之前他给写的备注。

味儿太冲了。

谭高飞气不打一处来:“哎,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不催你,你又聋又变穷光蛋,难道还要公主——不是,方老师养你?”

“我要辞职。”梁明煦说,“方离养我。”

方离:“。”

谭高飞在笑,梁明煦转过头:“你说话啊。”

还挺委屈的。

方离露出官方笑容,梨涡深深:“你好好接受治疗,我放假了就来陪你。养你也行,给你做黑暗料理。”

顺便也趁这段时间让自己养精蓄锐一下,方离快虚死了。

自从那天初哥上阵以后,这些天是反复大战,他家、方离家,这人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手段搞一些嬴荡的花样!

方离怀疑他前二十多年没做过的量都累积到一起了!

谭高飞落地的第二天,就打来电话,说那边拿到了全植入式人工耳蜗许可,专家正好空出一个前沿技术名额,让梁明煦提前过去做检查。

于是方离和梁明煦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买机票,打理好一切。周五一早,方离请了个假,开车送梁明煦去机场。

梁明煦的情绪有些低落,方离一路都在给他讲笑话,当班里的小学生哄。去安检时,方离也没有顾得上别人的眼光,一直都牵着梁明煦的手。

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冷淡脸,看谁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方离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我每天六点以后都有空,你那边正好是上午,我们可以打视频。”方离哄他,“如果我临时要开会或者做什么,会提前跟你说。你那边有什么进展,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梁明煦很烦:“嗯。”

又攥紧方离的手,“不想走。”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很长,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没有被岁月牢固的感情基础。梁明煦是一个看不见方离就会变得阴暗的人,极度缺乏安全感,如果他不在的时间里方离被什么人骚扰或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可能会黑化。

梁明煦不喜欢做什么没有准备事,也不喜欢生活节奏被打断,事实上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做完植入手术才会回来见方离的,只是因为工作变动才提前回来。

不过,梁明煦很庆幸这种提前。

“我不会乱跑的,就在青梧和家里,两点一线。”方离说,“最多见见林夏果,和同事聚个餐,总之我就在这个城市里,只要你看一眼手机时区,就能马上想到我。”

方离的话直击痛处,梁明煦的每个不爽都奇妙地被抚慰。

上一次分开就是十三年,方离甚至离开了原来的城市,断掉联系方式,他费尽周折才勉强再搭上那条和方离有关的世界线,很难不产生一些阴影。

可是不会再发生了。

方离在保证。

“知道了。”梁明煦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方离,“要等我。”

他是在命令,而不是请求。

方离想笑,但是忍住了。

努力克服一些心理障碍,扔掉一些羞耻,方离抬头在梁明煦的脸上吻了一下。

可能有人在看他们,方离也管不了了。

梁明煦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牵着的两只手依依不舍地分开,直至变得空了。

梁明煦的背影消失在入口处。

方离没有再进去陪他,但是在原地站了很久。

下午是青梧的家长会,方老师并没有多少时间沉浸在男朋友出国的失落感中,只是都那么忙碌了,他偶尔空闲,还是能感觉到心里也有点空。

家长会持续两个小时,身为班主任方离全程在场,也是最后一个总结发言,热烈的掌声和孩子们迎来周末的欢呼声中,李茹牵着李安安走过来。

“梁明煦今天走了?”她笑着问,“谭高飞催得很急,也老给我打电话。”

“是的,今天上午走的。”方离也笑着说,又对李安安道,“跟你讲个小秘密,舅舅虽然很勇敢,但是也最怕痛了。记得要给舅舅打电话,叫他加油呀。”

“我今天晚上就要打电话给舅舅。”李安安说,“妈妈答应我暑假一起去看他,方老师你去吗?”

方离点点头:“要去的。”

闲聊几句,母女俩先走了。方离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慢吞吞地往校外走,看了眼手表时间,梁明煦应该还没有落地。

通往地铁站的转角处,一辆豪华轿车停在路边。

车旁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见了方离便上前道:“方老师,梁董想请你聊一聊。”

后座车门打开,那人请方离上车。

里侧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的中年人,是梁明煦的父亲。

事发突然,方离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上了车。看清对方时,方离有点晃神,梁明煦和他的父亲真的长得很像,只不过气质上大相径庭,这位梁董,一看就是一位成熟的商人。

方离礼貌道:“您好,梁董。”

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选择了和别人一样的,不至于太失礼。

“方老师。”这位梁董对他点了点头,“抱歉了,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方离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梁董开门见山:“我想请你离我的儿子远一点。”

方离:“……”

这是什么狗血小说展开,梁明煦前脚一走,他的父亲就找上门来让他们分手,下一步是不是该提分手费。

“他性格阴鸷,思想偏激,占有欲强,这点我想你肯定很清楚。他一回来就缠着你不放,想必给你也带来了不少困扰。”

梁董闲适地以手指敲敲扶手,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姿态。

“他从小就病痛缠身,求生意志不强,还有一些自毁倾向,接受治疗时心理医生建议多给他一些情感上的念想。”

方离静静听着,想知道对方到底要说什么。

对方说:“所以当我们发现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也总在打听你的消息时,便擅自用了你来作为他的情感寄托,想让他活下去。为了他的病情,我们曾经拍摄你的照片,收集一些你的物品,为了稳住他,后来我们又稍微插手了一下你的工作安排。这点的确是我们不对,你可以尽管提出赔偿。”

插手了工作安排?

方离不解:“我的工作?什么意思?”

梁董笑了笑,似乎觉得他天真幼稚,道:“那孩子不是梁明煦生的,我知道。但是他怎么那么巧就和方老师在青梧重逢,方老师不觉奇怪吗?”

方离:“……”

梁董道:“当年你没有投递过青梧的求职简历,怎么会收到面试通知,还顺利拿到工作,你应该有记忆。我一直以为他不会回来找你,只要时不时得知一点你的消息就够了,没想到他会把李茹的孩子弄进去给自己铺路。”

方离当然有印象,当年他也觉得奇怪,因为私立不是他的第一选择,只是浏览了几所学校,所以正在考编时,他收到面试通知还以为是自己点错,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面试的。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不影响你生活的情况下进行的。”梁董的话锋一转,“相信这份工作对你的人生而言也是不小的助力。像我说的,你可以提出赔偿,但是请你不要再放任他,和他纠缠不清了。”

方离看这情形,感觉下一步对方就要给自己开支票。

要吗,要多少?

要得太少了梁明煦会不会生气。

正在思考这种无厘头的可能,想象和梁明煦一起拿着梁董的钱哈哈大笑,对方忽然的一句“你开个价”,蔑视而又胜券在握的样子激怒了方离。

方离问:“您是为梁明煦好,所以才来找我?”

梁董:“作为一名父亲,当然。我儿子的情况特殊,情感扭曲,作为一个企业家,慈善家,我也不希望别人受到伤害。”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方离微笑着说,“出自论语,意思是花言巧语的人,装出伪善的人,其实仁心是不多的。您打着给他治病的旗号,其实一直都是用我来控制梁明煦的情感而已。梁明煦在的时候不见您的影子,他一走您就找上门来,这么大费周章,肯定是因为发现他完全不再受你掌控了,是吗。”

梁董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方离说:“我和梁明煦在一起,不管他是不是阴鸷偏激,只是因为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我看到他的苦难,我相信他会逐渐变得更好。不需要谁来赔偿。反倒是您,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把他带来这世上,有没有哪怕一天真正爱过他?有没有做过真正的父亲应该做的事?”

看着对方铁青的脸,方离说:“至于工作,我毕业于X大中文系,在多次笔试面试中成绩都是第一,连在青梧也是。就算没有加入青梧,我也会拿到更好的offer,选择青梧只是看中了青梧的上班时间最晚,可以多睡一会儿。恕我直言,我不需要谁帮我的人生助力。”

作者有话说:

给方老师都气成什么样了。

知情后的小梁:[可怜]他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