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华阴

谢恭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上露出惬意神色。

崔琰将棋盒的盖子盖好,唤来仆人将棋具撤下,摆上茶来,方才微微一笑,说道:“谢兄今日前来便是谈论这些往事的?若如此,琰不如去后殿听经了。”

说着,起身欲走。谢恭忙放下茶杯,起身拦他到:“别走,别走,今日我是特意抽出时间来寻你的。好容易从你府中下人处打听说你要来栖霞山,我这不天没亮就来堵你了吗?我也顾不得被你厌弃,硬着头皮也得打断你携美同游之乐。”

“直说便是了。”

崔琰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慢慢品茶。茶汤的热气缓缓升起,淡淡的朦胧水雾后是他那双漂亮的琉璃样眸子。

“魏王被逐出皇都的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推动的?”谢恭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面色凝重的说道。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其中又有多大的区别?”

“我知道魏王在你眼里不过是无名鼠辈,连被拾起摆在棋盘上都嫌手脏。可是打老鼠伤玉瓶,虽说如今这只玉瓶被你紧紧揣在怀里,可外面那些人怕是要红了眼睛了。”

魏王私下谋划欲得周嫣的消息不是秘密,各大世族皆有耳闻。

崔琰放下茶杯,道:“九皇子如今在朝中并无甚声望。”

谢恭一愣,半晌才想起这个九皇子是谁,不明白崔琰为何忽然提起他,莫名道:“他生母崔妃也是命好,竟然能说服你叔父将她重新认回崔氏。有了崔氏做依靠,世家多少会给他们母子些好处,将来……怕是也能争上一争。”

似乎明白了崔琰的意思,他继续补充道:“这对崔氏也是有好处的。”

崔琰笑道:“谢兄何必绕弯子,不论世族和皇家如何纷争,却也要互相依存。”

“也就是说,崔氏也想着在立储之事上分一杯羹了?”

谢恭自认为揣摩出了崔琰话中的含义,出言试探。然而有些意料之外的,崔琰竟然良久都未言语。

秋风拾起窗下落叶残花,山寺中的秋意总比外间浓烈一些,这是天气转凉的征兆。

周嫣接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侍女们忙端了热茶汤过来,周嫣连饮了两盏方才觉得身上暖了些。

“那日从栖霞寺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透了,女郎也是,非缠着崔郎去薰风楼吃那道脍鱼莼菜羹,结果鱼还没吃两口就下雨了,这不就着凉了!”

周嫣任由樱桃将她数落了一顿,也不理论,只披着被子,趴在窗口,对着窗下摆着的两盆金菊傻笑。

玲珑指着那花笑道:“这不是人未到,花先至。”

即便不说花是谁送的,只看自家女郎的表情就知道送花人的身份特殊,这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花倒是好看,也不知我们姊妹来得是不是时候?”

周嫣循声望去,惊喜道:“你们怎么来了?”

“还有我们呢!”

跟在刘氏姊妹后面的是笑盈盈的王丽光和王徽音。

“阿姊们也来了!”

周嫣愈发惊喜,将四人让进房中。

吩咐侍女端上各色甜浆果品,她又一叠声的让人去厨下将新做的糕送来。

“这是厨娘用枣、栗子、饴、豆沙、芝麻、蜂蜜等新制的几样糕,比我常吃的鲜羊奶酥要好吃,也是你们有口福,不等我送去就吃到新鲜的了。”

“你这些日子经常往外跑,没想到家里的物件也没放过,成日折腾个没完!”

周嫣面颊微红,她和他都没有掩饰的意思,也不屑于偷偷摸摸的来往。

众女玩笑了一番,侍女端来浸了花瓣的水让几人洗了手,开始品糕尝羹。刘绯在几人中年纪最小,也贪吃爱玩,她尝了几口酸乳酪后眼前一亮,拉着周嫣便问是怎么做的。

“不过是在寻常酸酪中加了甘蔗汁,又放了些研碎的水果干,口味倒是偏清甜。”

刘绮拉着刘绯道:“已经吃甜糕和酸酪了,今日不许再吃甜的了。”

刘绯圆乎乎的小脸瞬间垮了下去,刘绮这才无奈的对众人解释道:“阿绯爱食甜,又常食用过量,家母常念叨说她过于圆润,只能节制着些。”

刘绯撅起小嘴委屈道:“阿嫣不过比我大半岁,却有自己的小厨房,而且还有两个!十二个时辰随时有厨娘候着,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却连多饮一口甜浆都不能。”

刘绮耐心的道:“阿嫣虽爱吃,却有节制。你瞧她每次吃东西,玲珑她们都寸步不离的看着,只要超过限定的口数便要放筷。别说阿嫣,谁家女郎身边不都有侍从常提醒着。只是阿母一向溺爱你,总怕你腹中饥饿,这才任由你吃的。如今眼瞧大了,再不节制些将来如何嫁人?”

刘绯转了转眼珠,望着周嫣笑道:“还是阿嫣好福气,听说崔氏郎君天天往周家跑,有人还在淮水瞧见你们泛舟,这些都传遍了!这建康城的女郎谁不眼红?那日我还在巷子口瞧见崔郎的牛车被人拦住了,你猜拦车人是谁?”

“是谁?”周嫣好奇。

“崔郎名头这样大,如今人在建康,谁不想一睹他的风采。”刘绮截住话头,笑着将一块甜糕塞进刘绯口中,轻声警告道:“这是今日最后一块了。”

刘绯这才眉开眼笑起来。

甜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崔琰在太后寿辰当日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但各名士争相邀请,就连宫中设宴也常邀请他去参加。

崔氏玉郎到来的消息顷刻传遍了整座都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罕见的美少年,恨不得一睹佳人容颜。

崔琰忙起来的时候便不能常来见周嫣,于是就会送很多的东西给她。泥人、首饰、彩灯或者九连环之类的。其中送得最多的还是诗词。

有时一副阙词只送来上阙,让周嫣对下阙;有时是一首词让周嫣帮着填曲子;有时是摆在棋盘上的残局,让周嫣来解。若周嫣实在解不开,下次见面时崔琰便会指点一番。因此即便崔琰偶尔脱不开身,周嫣倒也不觉得寂寞。

这一日,周嫣正对着一副残局愁眉不展,这盘棋她已经想了三日了,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试图破局,想得她头都痛了。

“若今日再无法想出破解之法,便只得等九郎来时向他讨教了。”周嫣支肘自语道。“可他何时能来呢?”

这时,侍女来报,说华阴公主驾到。

“华阴公主?”周嫣愣了一下,“知道了,我换了衣裳就去阿母房中。”

那侍女面色有些古怪。“公主殿下来了便要求来见女郎,说是有要紧的话要单独同女郎讲。”

稍没留神,周嫣手中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乱了棋局。

“将她让到花厅去吧。”

周嫣不解,她家一向和皇室公主没什么往来。即便是在宫宴之上见过,也不过是在殿上遥遥一望,彼此轻轻点个头罢了。思来想去,唯一和宫中有联系,她还认识的便是九皇子和崔妃。可是崔妃膝下也并没有养育公主。

“见过公主殿下。”

周嫣步入花厅,只见一名宫装女郎正背对她站着,似正在端详一件玉雕摆件。听见脚步声,那女郎缓缓回身望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你便是周嫣。”是肯定的语气。

华阴公主语气冷淡,她脖颈细长,面敷朱粉,走路时微微扬头,细细的坠着宝石的链子从她发髻间的步摇簪上垂落至耳际,行走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有点像在洛阳时曾见过的卫蘅,周嫣想,都是将高傲挂在脸上的女郎。只是华阴公主不似卫蘅白皙,美貌也不及卫蘅。

华阴公主踱了两步,挺了挺脊背,用下巴点指周嫣,道:“本宫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周嫣微微点头,厅中侍女悉数退了出去,厅门被闭合。

“公主请讲。”

华阴公主打量着眼前女郎,只见她穿一身玉色袄裙,发挽明珠,耳坠明月,不过是寻常装扮,面上未涂脂粉。然其肤若凝脂,眼若星辰,风姿楚楚,丽质天成。

打从她记事时起,皇都中传颂的便都是那些世家子弟的名讳。世家郎君们如珠玉琳琅,女郎们机敏慧黠,不论他们走到何处,都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甚至在宫宴之上亦如此。

明明皇朝的主人是他们皇室,凭什么要被这些世家子弟抢了风头!?

周氏女郎出身高贵,又生得甚美,这样的名声她听得太多了。

可生得再美又如何?

华阴公主忽然阴测测一笑,张开了两瓣珊瑚红的双唇,说道:“本宫来此是有一个消息要告知于你。”

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住,面上露出的神情似猫要咬死硕鼠之前的得意和狡黠。

周嫣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一日,她偶遇刘绯,刘绯告诉她,曾见过华阴公主在巷子口拦过崔琰的牛车。刘绯说到这些的时候一脸的心虚。

“阿姊她们嘱咐说一定不让我告诉你,可是这又有什么呢?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喜欢谁。”

这个“他”自然是指崔琰。

周嫣强迫自己看着华阴公主的眼睛,她的瞳色很黑,睫毛浓密,拢在狭长双眼的四周,如清晨的沼泽,雾气沉沉的,让人看不清楚。

“你就不好奇吗?”华阴公主的面上绽放出一个代表胜利的笑容。

仿佛毒蛇从莲叶下猛然窜出,瞬间将岸上的青蛙吞入腹中,丝毫不留活口,一击即中。

“本宫就要同崔琰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