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坐在罗汉榻上,她腰背不好,身下垫着大大的迎枕,榻上的小几上是丫鬟奉上的茶水,摸着迎枕上的寿字纹样,看着默不吭声坐在下首的徐巧娘,心中下定了决心,开口时声音不可抑制的干涩:“巧儿,承平再怎么也是你的夫君,李姨娘的确做的不对,她怀着身子,你说的惩罚实在是太过了,咱们娘俩相处二十年,不是亲母女也胜是亲母女,娘也知道你向来心地善良,为了珍姐儿以后有兄弟扶持,姐妹相帮,你且退一步吧……”
说到后来,钟夫人已经带了些恳切之意。
周茗却听得胸口发闷,她听出钟夫人的意思,钟夫人会这么劝她,她也早已有过心理准备,然而,对徐巧娘的一生仍然感到不值得。
徐巧娘在钟夫人眼中最大的不足,就是她是一个女子,不能在这个时代顺利的继承香火,传承家业,这导致钟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操控她的人生。
从掌上名珠成了家生子,徐巧娘尚在襁褓中是以无法反抗,从家生子又冲喜,徐巧娘因为是奴婢身份不能反抗,受尽痛苦生下的孩儿被害,徐巧娘因为夫为妻纲反抗也无继于事,这个时候,丈夫的怨怼,女儿的死亡,这些让她心中已经萌生了死志,是钟夫人对她的好,那种堪比母女之情的亲情让她再有活下去的欲望。
可惜,钟夫人把她以为的母女情彻底推翻了,徐巧娘最后会郁郁而终,那是她想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的出生是被母亲选择放弃了,人生是由别人操控的,到了最后,亲生母亲还以生养之恩让她承担起延续香火,保住家产,那她的一生是什么?
蒙昧无知尚能安慰自己,真相血淋淋的摊在面前,徐巧娘活的就像一个笑话。
她更想是真真正正的徐巧娘,宁愿是奴婢,也不想是钟夫人的女儿。
“夫人的意思是让我权当未曾发生过?”周茗的反问让气氛一下凝滞,钟夫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道:“你喊我什么!”
周茗挑起一抹嘲讽的笑,一字一句道:“夫人呀,莫非夫人还想着我喊您一声娘?”她好似忍不住笑出声来,语气中的锋锐愈盛,又反问道:“娘?这一声娘究竟是亲娘,还是婆婆,您分得清楚吗?”
“哐当!”一声,茶盏被掀翻滚落在地,尚有些滚烫的茶水从榻几上滴滴答答地落在钟夫人的腿上,她却像是感受不到,失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想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周茗收起外露的情绪,冷冷看着钟夫人,道:“当年您已经选择不要亲骨肉,为什么又想要两全齐美?大姑奶奶嫁给与钟家一样的商户,如今夫妻和顺,二姑奶奶嫁给掌柜之子,在家中说一不二,三姑奶奶嫁于一个秀才,全家都得靠她养活,我呢?我有时候也在怀疑,我并非您亲生的女儿,而是您的仇敌,否则您何至于如此待我!”
“不!你怎么能这么说!”钟夫人激动地喊道:“我给你请名师,教你识字学文懂道理,让你通针凿女红有一技之长……”
“嫁人等同于女子的二次投胎!”周茗道:“您在我出生之时截断了我的第一次投胎,嫁人时,有人看中模样能力,人品性情,但也有看家世出生,您应该比我懂!”
这不是现代,是在礼教森严的古代,徐巧娘再能干,再聪明,她并非良民就是最大的短板,假如嫁给身份相当的男子,她可以过的如意,但她嫁给了钟承平,还是以冲喜这么个方式,在钟承平心里,她配不上,甚至是个挟恩求报心机深沉的女人。
钟夫人喜欢徐巧娘是众所皆知的事,这种喜爱让人惊奇之余,根本无人怀疑两人会是母女,因为逆反心理让人根本不会多想,在这个前提下,徐巧娘又刚刚是冲喜的最佳人选,呵呵……搁谁是钟承平,谁会不心中生疑呢?
钟夫人直愣愣地看着周茗,喃喃道:“你恨我?”
周茗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钟夫人是徐巧娘的生母,没有钟夫人,她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对此,她给不出答案,只是起身行了一礼道:“珍姐儿会出事,是我照顾不周导致,也有旁人生出贪婪之心的原因,财帛动人心,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不会再要孩子,无法给钟家传承子嗣,若夫人真心疼我,便让我与他和离吧。”
钟夫人想要说些什么,周茗抬头直视钟夫人,轻轻道:“一直呆在钟家,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这个秘密吐露出来。”
徐巧娘模样实际上不像钟父,也不像钟母,要说像的,就是一双眼睛,澄澈有神,形状好看,简直和钟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曾经的钟夫人最喜欢她的眼睛,现在与这双眼睛对视,心中却升出狼狈之感。
她不敢看。
这句话成功堵住了钟夫人的嘴,周茗又道:“和离后,珍姐儿归我,余者我不会索要半点。”
说完,她就离开了,回到珍姐儿歇息的房间,珍姐儿还睡着,红翡正在用帕子给她擦汗,时节刚过早春,薄的春衫还未上身,珍姐儿刚刚受了凉,大夫嘱咐要热些,可小孩儿本就体热,多睡会儿,颈上额上都是汗,不擦又怕浸湿了衣裳。
周茗伸手接过帕子,道:“我来,夫人那儿也要你服侍,你先去吧。”
红翡行礼后告辞出去,回到主院,打听过后却听小丫鬟说夫人去了小佛堂,她心中惊疑,那小佛堂虽然布置的早,夫人却很少会去,一般是少爷生辰才会去,有传言说夫人生少爷是求了佛祖得以显灵,红翡虽伺候了夫人近十年,对这个传言却不知真假。
到了小佛堂,就见钟夫人跪在蒲团上,手握着佛珠,正看着佛龛上慈眉善目的佛像,既没有念诵经文,也没有虔诚祷告。
半晌,钟夫人突然道:“去前院请老爷来。”
红翡一惊,忙答应一声。
钟老爷不过多时就赶过来,屁.股还没坐热,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老妻道:“让承平和巧娘和离吧!”
“你说什么!!”
“巧娘说她不会再要孩子,也不打算让庶子记在名下,因着今儿的事,心中对承平多了怨怼,为了家宅和睦,我已经答应了……”
钟老爷急道:“怎么能答应和离!若是和离外人岂不是认定承平有错,以后上哪娶好人家的女儿?”
“不和离难道你想让巧娘被休弃吗!!”钟夫人看钟老爷对了那个便宜儿子操心,却要委屈真正的女儿,整个人都要炸了,骂道:“巧娘嫁进来是冲喜,相当于救了你儿子的性命,两年前又帮咱们家渡过了危机,你别忘了,那次祸事也是你的宝贝儿子闯出来的,现在他又做出这种事,居然还想着休妻,他的脸呢?他好意思吗!你的脸呢?你好意思吗!你们都不要脸了,老婆子我还要!我说和离就和离!!”
钟夫人骂完,一拍桌子道:“不止要和离,我还要收巧娘为义女,和离之后吃穿用度,田产铺子,全从我嫁妆里出!”
拍桌子这“啪”的一声响,已经算是定下了,钟老爷目瞪口呆地看完钟夫人说完“口头通知”直接走了,心中忍不住有点莫名其妙,看着压根没端起的茶盏,又看一眼仍在晃悠的帘子,忍不住嘀咕道:“一口一个你儿子,我一个生能生出来吗?真是见了鬼,三个闺女不够喜欢的,别人家的闺女也能喜欢成这样……”
在周茗照看珍姐儿的半个月里,钟夫人就把和离的所有程序走完了,不止在徐巧娘的嫁妆单子上添了好多金银玉饰,还有两个田庄,一间铺面,一所两近的院子,比之三个女儿出嫁的嫁妆虽然比不上,却踩着钟老爷的底线给的,就这个,还是看在珍姐儿的面子上。
钟老爷虽然十分反对珍姐儿跟着儿媳妇,但被钟夫人一顿诘问,出了这事,即不能保证儿子对珍姐儿关怀备至,又不能保证一直活到珍姐儿出嫁,只能同意。
至于钟承平,父母做主和离,他除了签字按手印,他想要休妻的意见刚冒个头,就被无情镇压了。
在官府过了明路,周茗马不停蹄收拾了东西,在离开之时,钟夫人抱着珍姐儿哭得劝都劝不住,珍姐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对徐巧娘深深的愧疚让她产生了移情心理,吃的喝的,用的玩的,钟夫人都要让人弄最好的,现在骤然要分离,越想越伤心。
珍姐儿也跟着哭,眼眶鼻头红通通的,却还奶声奶气地安慰道:“祖母不哭,珍姐儿只是和娘亲去别处玩,明天就回来啦,不哭不哭……”
“真的吗?明天就回来?”钟夫人迭声追问,眼睛却希冀地看着周茗。
被个老人这么看着,周茗心也忍不住软了一下,最后才道:“只要能保证珍姐儿的安全。”
“好好好!”钟夫人喜出望外。
看着这一幕的钟承平撇了撇嘴,等到周茗终于走了,他屁颠屁颠地上前道:“娘,茹儿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产了,到时候您还怕没有孙儿承欢膝下吗?”
钟夫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闪过一丝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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