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迷恋

五月末,灼热的暑气已把人间慢慢蒸腾,马不停蹄的行程更添燥热,来去匆匆也变得更让人心烦意乱。很多琐事被抛却在脑后,一时也想不起来,直到再次相遇,才恍然惊觉。

“秦总,好久不见。”西装革履、一脑门汗珠的中年男人不经意地站定,客气地朝秦厌打招呼,仿佛就是普通的商务交情,然而眼神莫名,还带点意味深长。

这不是一张常打交道的面孔,但莫名的熟悉,秦厌不动声色地定睛看了一眼,忽然顿住。

这是……闻盈的爸爸。

秦厌应该是不认识闻盈的爸爸的,他从来没有正式地见过闻盈的家人。

不是他不想,但每次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闻盈似乎总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我的父母尊重我的一切选择。”她说,“大家都忙,时间凑不到一起,以后总有机会的。”

其实秦厌知道,并不是闻盈的父母有多尊重子女的意见,但闻盈这样的女孩子,注定没有谁能做她的主。而时间凑不到一起的缘由,也似乎并没有那么站得住脚。

秦夫人邀请过闻盈很多次,有时请到家里,秦董很偶尔也在,他们甚至还会心平气和地坐下,一起吃上一顿几乎没有交流的晚饭。

对于他们来说,如果真的有心,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

有很多次秦厌想追问,可最终又顿住。

闻盈是能问不能逼迫的人,谁也不能靠催促改变她的主意。

秦厌也不舍得催促。

他可以等,他想,就像曾经很多年里闻盈安静地等他一样,现在他终于转过身,轮到他来等待她了。

客套的寒暄。

“闻盈实在是太不懂事了。”闻爸爸半真半假地抱怨,“秦先生和秦夫人都见过她好几次了,也不知道带你来家里坐坐。”

话是这么说,但再没眼色的人也能看出来,如果谁真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哪怕只是一两句附和,也会立刻被闻爸爸拉黑。除了亲爹,谁也说不得他女儿不好。

秦厌当然也不可能说闻盈不好,这是仅止于他和闻盈之间的分歧。

近前的玻璃门开合,送来室外熏热的空气,吹在人身上,无端心烦意乱。

秦厌神情认真,“等我和闻盈商量好了,一定拜访。”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闻盈像是很轻微地怔了一下,偏头看了他一眼,不太思索地拒绝,“最近太忙了,过段时间再说吧。”

月色透过车窗落在她的脸颊,在秀丽的眉眼间流转出很深的疲色,几乎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为她拂一拂眼角眉梢,仿佛就能将那些让她憔悴的疲倦拂走。

闻盈最近是很累的,不独是她,整个公司都很忙,秦厌也是,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分钟用。

但他们不忙的时候,她也这么说。

秦厌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紧紧抿唇。

黑色豪车融入夜色,汇入蜿蜒的车流。

“今天和闻叔叔聊了一会,闻叔叔也问起这件事。”他在寂静的车里开口,语气很沉稳,既像闲谈,也像征询,“所以我想,不管再怎么忙,总要登门拜访,见上一面,至少是有个打算。”

闻盈顿了一下。

她微微坐正了一点,带着安全带一起向前,可她浑然不觉。

“你去找他了?”她问。

秦厌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冷淡的口吻,虽然极力克制但难以掩饰的质问,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猛然下坠,几乎连呼吸都停滞,只差那么一点,他甚至想猛然停车,去看她究竟在想什么。

但秦厌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抬眸,透过后视镜,与闻盈冰冷的目光对视,昏暗的镜面里,她冷淡如冰雪,不加掩饰的恼火,甚至还带点冷漠的审视。

她甚至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秦厌连呼吸都停滞。

这下不需要任何探询和猜测,那些被深藏在合理推搪和漂亮言辞后的抗拒和排斥,还有这抗拒后的太多太多,终于连掩饰都不必。

就这么轻易地呈现。

其实秦厌不是一无所觉。

那些掩藏在最深处的隔阂和疏离,被熏热的甜蜜、灼烧的激情包裹着,在虚无里燃烧绚烂,可面红耳热、意乱情迷之后,总有清醒的间隙。

是紧紧依偎,仍觉遥远。

可为什么?凭什么?

她曾经那么喜欢他、那么想要靠近,那些再多失落也褪不去的喜欢、再多理智也止不住的靠近,为什么偏偏在他转身心动、努力向她走近时,这样轻而易举地收回了?

凭什么?!

秦厌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收紧,五指攥紧,指节都发白。

他没有说话,直到黑色豪车静静地停在红灯前。

“闻盈,”他说,似乎是有什么哽在喉头,很用力地顿了一下,才能状似平静,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和闻叔叔是碰巧遇见的。”

闻盈微微怔了一下。

“我不会未经允许擅自为你做决定的。”秦厌一字一顿,像是每个字都用尽力气刻印,“闻盈,你知道的。”

他知道她有多骄傲,他知道她一旦做出决定,谁也不能违背,他知道谁若是想靠近她,就得学会尊重她的每一个想法,谁也不能越俎代庖。

他了解她、尊重她,也心甘情愿爱她,所以再怎么想要靠近,也不会擅自逾越。

至少她得承认这个。

也许她已不那么喜欢他,但至少她不能连他的爱和尊重也一并否认。

闻盈怔怔地望着他。

她像是连自己也迷惑,那些下意识的猜测和真切的排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对不起。”她说。

秦厌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是最后的余温。

他一直在等,也许闻盈还会再说些什么,纵使心乱如麻她总也还是会想挽回些什么吧?就算她已经没那么喜欢了,可那些迷恋、激情和温存总不是假的,她总归还是有那么点喜欢他的——即使这喜欢没有他所期待的那样多,可总归是存在的。

快说点什么。

证明她至少还在乎、至少还喜欢,不是他一个人兴冲冲落进这诱人窠臼,越坠越深。

说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句温言挽回。

可直到漫长的车流从一个红灯行驶到下一个红灯,黑色豪车在转瞬即逝的绿灯末尾缓缓停驻,车内连最后的温度也被抽走……沉默是唯一的旋律。

闻盈什么都没有说。

秦厌想克制,他有太多话想说,想问,有太多太情绪化的质问和不甘心,太不理智,太不像是闻盈会欣赏的模样,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沦落失态。

他一直在克制,可最终还是猛然开口,“我以为你和我在一起,是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的选择。”

闻盈看着他,像是迟疑着挽回——她也会不舍吗?

“我从来没后悔和你在一起。”她说,那么轻,“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秦厌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但他太了解闻盈了。

“那在你的心里,我们究竟能走多远?”他深吸一口气,问她,“你有想过怎么走下去吗?”

闻盈望着他,张了张口,又无言。

她垂眸,她什么也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秦厌用力握紧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凸起,几乎像是要把方向盘捏碎。

“所以,”他极力克制,竭力维持最后的平静,可就连呼吸也搅扰,每个字的吐露都支离破碎,短暂的一句话碎成几度停顿止歇,“你从来没想过和我有未来,是吗?”

多可笑,即使说到这里,即使图穷匕见,一切已经分明,可问起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心怀期待。

闻盈没有说话。

她不再看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靠着椅背,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对不起。”

没有否认,没有辩解。

最终的最终,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这就是她当初在青葱岁月里安静追逐、抛却权衡也要不理智一次时想要的吗?

这就是他一次又一次诘问内心、小心翼翼去触碰时期待的结局吗?

她怎么能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秦厌终于连最后的冷静也克制不住,他猛地踩下刹车,黑色豪车在少有人来往的小路骤然止歇,轮胎擦过柏油路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他猛地伸手,一拳无比用力砸在方向盘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几乎像是某种危险的大型凶兽在低吼。

闻盈忡怔地望着他。

那些秦厌几乎不会在她面前展露、遮掩得像是从未存在过的戾气和凶悍,那些逐渐消弭的阴郁,忽然全都在这一刻呈现。

她忽然觉得他有点陌生。

“秦厌……”她低声叫他,“你别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比任何一刻都要难过。

秦厌没有说话。

他一寸寸地抬起头,重新倚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没什么表情,用平静的语气,很简短地说,“没事。”

他重新发动车子,让黑色豪车汇入逐渐稀疏的车流,在冰冷的寂静里向前奔跃。

之后走过的大街小巷、无数个红绿灯的停歇,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豪车停在闻盈公寓的楼下,她迟疑着拉开车门。

秦厌在一片死寂里开口。

“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他说,顿了一下,又偏过头看她,“可以吗?”

漆黑的夜色里,他幽黑的眼瞳比夜色更深邃。

闻盈扶着车门,沉默了一会儿。

她凝视着他,描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轮廓和线条,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的最终,她垂眸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