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迷恋

A市秋日的黄昏是稍纵即逝的。

当白领们衣冠楚楚地坐在CBD的高楼里生不如死地“自愿”加班,忙碌和焦躁是他们最常光顾的访客,一寸寸地磨走从容,从掌心里偷走稍纵即逝的黄昏。等到他们终于从忙不完的工作中抬起头,夜色已至。

闻盈抚着眉心,在忽然变得嘈杂的办公室里抬起头,微微皱眉。

“闻总,今天秦总请客——上个星期开的那家网红甜品店的新品。”小助理兴冲冲地拎着纸袋过来,“上个月那个大项目成了!”

闻盈当然更早知道这个消息,因此没有露出多少惊喜,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接过纸袋。

其实论起年纪,她比绝大多数员工都要小,只是起步早、起点更高,有时候会刻意保持一点距离感,维持必要运作时的权威。

纸袋里放着一盒冰激凌。

香草味。

闻盈盯着纸盒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很深的遗憾。

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但她正好在生理期,不能吃冰。

她很浅地笑了一下,向小助理道谢,把那盒香草味冰激凌轻轻放在桌角上,又重新抬起头,沉浸在屏幕上那些眼花缭乱的数字里。

小助理见她正忙,轻悄悄把塑料勺放在那盒冰激凌上,继续去发冰激凌。

办公室的玻璃门轻轻合拢,朦胧了外间的喧嚣。

一道门,一静一闹,隔绝成两个世界。

闻盈心不在焉地摩挲起盛着冰激凌的纸盒壁,指尖轻微的磨砂感分割着她的心念,让她不知怎么的,茫茫然叹了口气。若说是为了冰激凌,似乎是太夸张了,但究竟为什么叹气,她自己竟也说不上来。

她有点复杂地笑了一下,拆开纸盒,拈着勺子,犹豫了一会儿,在那微化的冰激凌上轻轻舀出一个缺角,沾着那一星半点送到唇边。

很甜。

冰凉凉的,甜到心底,很像她的心事。

可再甜美,也要浅尝辄止。

她把勺子搭在盒壁上,轻轻推到一边不再去看。抬起头,又重新沉浸在那些枯燥的数字里去了。

刚起步的公司职权总是没那么明确的,什么事都缺人,劳心劳力,但只要有所收获,总是让人喜悦的付出。这个公司并不只属于秦厌,也有闻盈的一半,纵然闻盈心里有千百个远离秦厌的理由,光是“志向相合、彼此信任”这八个字就够她长久留下了。

闻盈很泛泛地想了零星事,认真校对表格上的每一个数据,窗外的黄昏便悄悄地从指尖溜走了,丁点也不剩下。

等到外间的嘈杂渐渐变成寂静,沉黯的夜色在玻璃窗上衬出她朦胧的侧影,很轻的扣在玻璃门的敲击声成为唯一的俶扰,她才恍然抬头。

秦厌站在玻璃门边,有点微不可察的趑趄模样,似乎怕打扰了她。

他很少见地穿了正装,抬起的手骨节分明,袖口很服帖地挽在他手腕上面一点的位置。里面的灰蓝色的衬衫扣到了最顶上,很安静地衬着齐整的领带,矜贵且禁欲。

闻盈一看就知道他今晚一定是去见合作方了,连对方具体是谁、谈了什么业务她都清楚。公司起步后事情太多,她和秦厌日常互对日程表,这样才能经常凑到一起谈工作。

但今晚的见面并不在计划中。

秦厌见完合作方就可以回家了,不需要再绕回公司。

“正好顺路。”秦厌很随意地解答了她的疑问,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正好还有点事要和你商量。”

他说着,在闻盈一步远的位置站定,目光不期然落在桌角的纸盒上。

造型精致的冰激凌已融化成奶昔,透明勺子从盒壁上滑落,半浮在奶昔里,只露出半个勺柄,一看就知道基本没怎么动过。

秦厌定定地看了好几眼。

“那你等我一会儿。”闻盈没留意他的目光,注意力仍集中在面前的表格上。她很浮泛地思考了一瞬,决定不去纠缠“合作方、公司和他的公寓在A市的三个方向,到底哪里顺路了”的问题,她微微皱着眉看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我马上就好了。”

秦厌没说话,很顺从地在边上的小沙发坐下了。

他是那种不会讨人厌的访客,等待时安静无声,几乎不给人带来搅扰。

闻盈很快沉浸在表格里,她工作时的“马上”往往有很大的波动,等到她揉着太阳穴关掉电脑的时候,秦厌已经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多小时了。

“久等了。”她起身,眼前有点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

闻盈说着,目光扫过桌角的纸盒,她顿了一下,旋即很平静地把盖子盖上,重新装进纸袋里,放在垃圾桶边上。明天清洁阿姨会来收走。

秦厌把她的微微停顿和平静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从沙发上起来,站在一边等着和她并肩走出办公室,在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寥寥地谈着零星的公事。

他们并肩走进电梯间,秦厌按下-2楼的按键。

按钮亮起,电梯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合拢的那一刻,空无的寂静包裹了他们。

锃亮的金属电梯门倒映出两道模糊的人影。

不远不近地站着,不冷不热地谈着,不明不白地处着。

秦厌站在那里,目光反复描摹了那金属电梯门上的倒影。

他微微偏过头,忽而把这空无的寂静打破,像是不经意地问她,“今天的冰激凌怎么样?”

闻盈也看着面前并肩而立的倒影。

再近一点,就太亲密;再远一点,就太疏离。

多暧昧。

她垂眸,很微浅地笑了一下,回答他,“很好。”

秦厌没说话。

他从余光里看她,从微垂的眼睑到唇角聊胜于无的弧度。她已褪去了很多属于少女的纯稚,绽出许多幽娴端雅的风姿,收敛起心事时也更委婉从容了。

场面话,他想,她根本没怎么动过那盒冰激凌。

从前他不止一次地同闻盈吃过冰激凌。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喜欢香草味,其次是覆盆子,实在都没有,草莓味也能接受。

他特意选了香草。

可为什么这次她不喜欢了?

秦厌想问她。

话到嘴边,他想,好像太越界。

可其实他们一直都在越界,他又想。

“你现在不喜欢香草味?”

秦厌问她。

闻盈微微怔了一会儿。

她知道这问题一定来自那融化的大半盒奶昔,但她没想到秦厌会追问,也没想到香草味不是“凑巧”。

可是多好笑,她想吃又不敢吃的小心翼翼,看起来竟然像是不喜欢。

“不是。”她说,有点想解释,但电梯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外面黑洞洞的车库。

言语又重新止于唇齿,解释又似乎多余。

闻盈的唇瓣微微颤了一下,很快又抿成一点叹息的弧度。

算了。

可秦厌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那为什么?”他大步跨出电梯间,站在外面,回头看着她,很简短地问。

不知为什么,和异性说起生理期似乎总有些微妙的尴尬,而若这个异性是秦厌,不明不白的尴尬就更多了一点。

闻盈微微抿了抿唇,很快便平息了这尴尬。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因对方是秦厌,她才有那么一些犹豫,但其实也不值一提。

话语已在唇边,她脚下的台阶像是早已松动了一般,猛然翘起一角,闻盈今天穿的还是高跟鞋,鞋跟极细,根本无法维持平衡。她猝不及防,脚下一崴,踉跄着向前方摔了好几步。

是秦厌揽住了她。

一片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幽微的灯光里,她听见他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