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盈是有一点生气的。
这生气的对象并不很明确,连理由都好像有点模糊,因此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为这莫名的火气寻觅一个确切的理由。
她可以接受秦厌不喜欢她,但不能接受秦厌拿她当“凑合”。
如果她没有见过秦厌对阮甜的样子,也许她可以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可秦厌凭什么?
她是他唾手可得的安慰奖吗?
也许是平生头一遭,闻盈并不太想见到秦厌,就连他发过来的资料和消息看起来都变得有点可恶了。她甚至有点怀疑秦厌之前提出“来帮我”的用心,或许是早就知道她会生气,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那他可真是太有心机了,”尤女士从展示架上取下一件雪纺衬衫,塞到闻盈手上,在一排排衣架间巡视般踱步,懒洋洋地说,“可是他这么可恶,你怎么还没把他拉黑,直接老死不相往来?”
闻盈噎住。
她忽然不说话了,抿着唇接过衬衫,她怀里已经有好几件衣服了,全是尤女士塞过来的。
“所以,”尤女士闲庭信步,在专柜尽头宽大的落地镜前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闻盈,“其实你心里也不是那么不情愿的,是吧?”
妈妈总是更懂女儿的心思的,尤其是尤女士这样的妈妈。
母女之间聚少离多,但闻盈的每一点成长都有妈妈的痕迹,那些会被同龄女生羡慕、男生想望的点点滴滴都有尤女士的影响。
如果闻盈真的觉得秦厌不太真诚,那她早就和秦厌断绝来往了。
归根结底,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相信秦厌是真心的。
想放下,舍不得。
想接受,意难平。
闻盈微微皱眉,尽管她自己知道她的皱眉里多少包含了点被说中的恼火,“我只是还没想好。”
尤女士对小女孩的口是心非置之一笑。
她们在雨后潮湿的商业街上提着大包小包的纸袋走过。
尤女士把手里的纸袋塞进闻盈怀里——由于东西太多,闻盈不得不抱了个满怀,融进街边网红蛋糕店的长队里,“我去排队,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绝大多数情况下,尤女士才是闻盈身边最精致时尚的那个人,闻盈往往只能在尤女士面前心甘情愿地自认不如。她也并不怎么想和尤女士争这个高下,和一个小有名气的职业画家比谁更有钱有闲有审美,无疑是自找苦吃。
有时候闻盈是觉得尤女士和闻爸爸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意味的,一个文雅精致充满艺术气息,一个粗枝大叶只想搞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很会经营。但这经营中又各有不同,闻爸爸经营的自然是公司,尤女士却只会经营自己,她是那种才气有八分,名气却有十分的“知名画家”,头脑灵活会来事,永远不愁成功。
偏偏这样两个迥异的人短暂地在一起,生下了一个女儿。
闻盈的性格和父母显然又有极大的不同,但再怎么变,骨子里那点精明务实还是不会变的。就如她再怎么喜欢秦厌,倘若和秦厌相处对她全然无益,她早就一刀两断了。
“闻盈?”
她回过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秦厌。
他不远不近地站着,目光幽沉,闻盈不期然想起两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时,他们也这样遥遥相对,只是当时秦厌看的不是她。
当她转过头后,秦厌才不紧不慢地朝她走了过来。
其实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秦厌试着找过她很多次,但闻盈暂时不太想见他。当然,她也很清楚这份不想见里,还有一点试探的意味。
也许秦厌也明白。
“真巧。”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神色平淡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闻盈抿了抿唇,偏过头不看他。
“确实挺久没见了。”她很客套地说,刚下过雨,天色有点阴沉,让她看起来有点冷淡又清亮的感觉,礼貌又生疏。
秦厌凝视着她。
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但有种很专注的意味,像是翻来覆去权衡了很多,又拿不定主意似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看着她。
阴沉的天气笼罩着商业街,但并不能抹掉来往人群的鲜亮气氛,有点微冷的风吹过来,软绵绵地擦过他们的脸颊。
“所以,”他很突兀地开口,就像是他们刚才讨论过什么一样,“你最近改主意了吗?”
闻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觉得就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似乎更好。
“什么主意?”她没有偏头去看他,很矜持地反问,尽管她能感受到秦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颊边。
秦厌没有说话,他当然很清楚闻盈是故意的。
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喧闹里彼此静默,闻盈听见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却又有点无可奈何的笑意。
“那我的项目计划书呢?”他问。
这个问题闻盈倒是可以回答。
“没什么问题,如果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来,我可以加入。”她就事论事,“甚至于我还可以再多拉点投资进来。”
他们就着微冷的风心平气和地聊了一会儿。
然而当风止歇时,又归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那我们下次约个时间再细谈。”秦厌和她并肩站在街边,打破这沉默,“我母亲还在等我。”
这是闻盈第一次见秦厌和他的母亲同行,她很快想起在悬崖别墅的那个夜晚,秦厌曾说过他的母亲有些近乎癫狂的特质。
她终于回过头去看他。
秦厌也在看她。
闻盈才发现他的眉宇间仍有些藏得很深的阴郁,而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了。或许他们相熟后便很少见了,又或许只是秦厌把这些情绪藏起来了。
她微微蹙眉。
但秦厌看着她,很微浅但真切地露出一点微笑。
“闻盈,”他忽然说,闻盈可以肯定他就是故意的,“你的鞋带松了。”
闻盈下意识低头。
她今天穿了一双很漂亮的玛丽珍鞋,设计师在绑带上用了点小心机,让缎带成为这双鞋的点睛之笔。这种漂亮的亮点也很符合所有精致事物的共性,打理起来很麻烦,好看不好穿。
现在那条绾在脚踝的缎带果然像秦厌所说的那样,有些松松垮垮地向下滑落,眼看着就要垂到地上了——今天可是刚下过雨呢。
闻盈气得没来由。
为什么偏偏就是被秦厌发现的?她宁愿被任何人发现,也不希望是秦厌。
“那你帮我拿一下。”她抿着唇,决心不露出任何窘迫的神情,以免使得她和狼狈这样的字眼挂钩。她微微瞪了秦厌一眼,示意他接一下她怀里的大包小包,好方便她腾出手重新理好缎带。
但秦厌没有伸手。
他平静地看着她,微微扯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很淡地笑了一下,似乎有点复杂,但又像只是她的错觉,“我没法拿,衣服上有咖啡。”
闻盈微怔。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秦厌胸口的衣服上确实呈现了一片更深的痕迹,像是谁泼上去的,只是衣服颜色深,一眼看不出来而已。
“怎么搞的?”她下意识地流露出一点不自知的关切,但她自己并不知道,只是很认真地皱着眉打量秦厌的神情。
秦厌凝视了她一会儿,用很淡的微笑做回应。
“母亲大人厚赠。”他说,轻描淡写,“没什么。”
闻盈微微皱着眉,既为了他的语焉不详,也为她的缎带,但后者并不特别浓烈,因为等尤女士回来就能解决。
但秦厌很平静地掠过了这个问题,他看着她,像是有点微笑的意味,但开口,却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先别动。”他说。
闻盈没懂他的意思,有点疑惑。
秦厌微微退后一步,在她惊愕的目光里,很从容地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比对着另一条缎带的系法,平静地把那条松落的缎带整理好。
“好了。”他起身,神情平淡,幽沉的眼瞳凝视着闻盈,像是想说点什么,但很快又止住了,最终只是一个很短暂的微笑。
“见到你很高兴。”他说。
“下次见,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