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社的分享会开在五月底。
为了筹备这场毕业前最后的分享会,阮甜忙活了很久,特意借来了仕英高中的大礼堂,广发海报传单,乐意捧场的人不少。
秦厌第一个上台。
他分享的是英国作家毛姆的《刀锋》,主人公拉里拥有良好的出身、优渥的条件,然而出于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即使亲人、朋友、未婚妻都无法理解,拉里仍选择放下一切去追求生命的答案。
闻盈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她周围都坐满了人,细碎的低语声若有似无,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既不加入闲谈,又仿佛没有听见这些低语。
她静静地抬头,凝视台上的人,把他的每一个字句思来想去。
这偌大的礼堂,这么多的听众,也许连秦厌自己都只是例行公事,只有她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聆听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凝在她心里。
“……毫无疑问,拉里身上所特有的洞察,为他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哲学思考提供了极大的探索空间。与此同时,拉里看透浮华与物质的本质,不慕名利,勇敢追求精神探索,这无疑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勇气。”秦厌站在台上,神色从容地说,“也正因如此,我非常欣赏拉里。”
浮光灯影里,他遍身璀璨。
乌压压的人影是他的陪衬,孤独的高台是他的主场。
秦厌沉着地阐述他准备好的讲演稿,即使台下观众如云,也无法动摇他的平静从容。他甚至还有余力用余光去搜寻阮甜的身影。他确实很认真地准备了这份讲演稿。
然而阮甜并没有坐在观众席上聆听他的演讲,她是文学社的社长,也是这场分享会的组织者,刚开场还有许许多多杂务要拿主意,正在大礼堂的最遥远的门口来来回回,和不同的社员说话。林州就抱着胳膊站在她旁边。
秦厌神色微沉,幽邃的眼瞳里染上阴翳,又被他很快地遮掩过去,流利地接续着之前的内容阐述,仿佛只是最正常的停顿。
他目光微转,正巧瞥见闻盈。她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微微仰着头,在浮华半褪的灯影里望着他轻笑。
是那种很真切的笑意,像是被逗笑了一样,带着点揶揄。
昏昧的灯影垂吻她的每一寸发丝,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很渺远,又仿佛很切近。
秦厌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男生们那些与她有关的或褒或贬、那些状似不经意的提及,也许都是为了勾勒出她这一刻朦胧的剪影。
闻盈确实在笑。
她是有点被秦厌的话逗笑了,因为以她对秦厌那点也许不够深切的了解,她实在很难想象秦厌会一本正经地说出欣赏主人公拉里的话。
这也许意味着她并不那么了解秦厌,但闻盈此刻并不联想到这些。
她只是很真实地觉得这很好玩。
秦厌莫名明白她微微翘起的唇角所蕴含的揶揄。
他忽然也有点想笑。
眼底深藏的阴翳很悄然地从他眉间心上散去了。
在朦胧的灯光里,在台上台下那段切近又遥远的空间里,他们彼此交换着那一点真切的笑意,如此隐蔽,就像悄悄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有他和她知道。
分享会结束后,闻盈把秦董事长找她的事说给秦厌听。
秦厌眉宇间那点浅淡的笑意在听到她说起这件事时褪去了。
他紧紧皱眉,神色间不加掩饰地浮现出深深的阴郁,很不屑的冷笑了起来。
闻盈露出点惊诧的表情。
她或许想过秦厌会不愿意,但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激烈地厌恶这提议。
秦厌注意到她的惊诧。
像是有片刻的迟疑和权衡,他抿唇,声音低沉,“不是因为你。我和秦董事长的关系从来不好。”
看出来了——秦董事长。
生疏如路人。
闻盈微微皱眉,她明白为什么秦董事长选择先找她了,他早知道秦厌会排斥他的插手,所以干脆把切实的利益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仍然心动,就会尽她所能地促使秦厌接受。
而如果她没法说服秦厌……那么许诺的机会自然也就落空了,秦董事长是想给儿子培养班底,当然不为无用之人做慈善。
倘若秦厌真的接受了,那么日后秦董事长如果想支使闻盈做些触犯秦厌界限但无伤大雅的事,闻盈还能拒绝吗?
她现在终于有一些明白秦厌明明出身优渥却总是显得很阴郁了。秦董事长宁愿用这样的阳谋逼迫,也不愿意和儿子好好商量,用强势的手段来干涉秦厌的现在和未来……家庭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
“那我就拒绝掉吧。”闻盈很干脆地说。
她当然很需要秦董事长给的这份机会,但并不愿意成为后者控制和干涉秦厌的工具。这不仅是因为她对秦厌有着超乎普通朋友的好感,也在于一旦担任了这样的角色,她将落入一种很微妙的处境,从此秦厌对她的存在就将变成容忍,而当他不愿意容忍的时候,秦董事长当然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她这颗废棋。
闻盈自认为以她的能力和条件,倒还不至于非得把自己送进这样尴尬的处境里。即使没有这个机会,她也有她的广大前程。
但秦厌低低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要拒绝?”他阴郁的眉眼间分明写着不遮掩的厌恶和冷笑,闻盈知道这不是对她。那双幽黑的眼瞳像是藏着森冷的火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要看进她心底,“闻盈,你其实是想去的,对吧?”
闻盈微微皱眉。
她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去。”秦厌很干脆地说,“机会难得,何必浪费?”
他清秀英挺的五官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轻嘲,“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什么叫机关算尽一场空。”
闻盈莫名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这么信任我?”她微微笑了起来,笑意从眼底到心底。
秦厌耸了耸肩。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也什么都说清楚了。
清甜的雀跃像是渗过油纸的糖水,一点点地甜到最深处。
“好啊,”闻盈弯了弯眉眼,轻轻说,“我等着那一天。”
和他一起等。
他们很自然地聊了些别的话题,直到闻盈看见阮甜朝他们走过来,看着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阮甜目光里竟然还有点揶揄和调侃。
“我待会还有点事,”她忽然切断话题,“先走了,下次聊。”
在秦厌微怔的目光里,闻盈轻轻点头,匆匆融入离去的人群,消失在被璀璨阳光照得透亮的门外。
“闻盈怎么看见我就跑呀?”阮甜走到他身边,带点女孩子间亲近的抱怨,“我又不会吃了她。”
她说着,回头看向秦厌,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秦厌,你今天的分享真的太棒了!没想到你也喜欢拉里——我也很喜欢他。”
阮甜喜欢毛姆、喜欢《刀锋》、喜欢拉里。
其实秦厌早就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他“也喜欢”。
秦厌有无数个“也喜欢”,可这些都换不来阮甜的那个“也喜欢”。
然而就在这一刻,当阮甜有点兴奋地说起毛姆、《刀锋》和拉里的时候,浮光灯影里那个很朦胧的剪影就在那么一瞬间从他眼前晃过,他想起闻盈那个揶揄而真切的微笑。
秦厌竟莫名有那么一点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