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累了,真希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韩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带着陶桃回的家。
他已经三十二岁,再过两月就是三十三,年轻时代已经到尾声。
两次公考失败,这次应聘又被妻子大闹会场造成恶劣影响,环境有限公司肯定是不会要他的。
多么好一个职位啊,带事业编,年收入二十多万,如果成功,可一举摘掉自己头上的穷帽。
韩路自参加工作以来,日子过得一直艰难。他要养活老婆孩子,要为老父亲存医疗基金,要为女儿的将来打算,要供房要养车。他在外面兼职,每天眼睛一睁开就上班,然后忙到夜里九十点钟才回家。
他浑身债务,他压力山大。
如果有这份工作,所有的烦恼都会浮云飘散。如果有这份工资,往日横亘在自己的面前的如同天堑般的财务压力顿变做三尺之水,可一跃而过。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个能做事的人,又年富力强,如果进了环境有限公司,未来未必不能干出个老总,成就自我。
男人,其实什么苦都能受,只要有目标,活着就有力气,天生我才必有用。
而此刻,梦想让陶桃打碎了,他觉得自己好象被人抽掉了筋骨,整个地瘫软在沙发上,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事都不想做。
五月底正是金沙市雨季的最后一个星期,外面乌云滚滚,漆黑一团,有电光在山那头闪烁,仿佛在对韩路说:“再见,理想!”
没有风,屋中门窗都关着,闷热让人汗水不住流。
家里开着灯,借着灯光,韩路看到客厅大落地窗上倒影着一张疲倦的中年人的脸,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发际线似乎又后退一寸。
家中气氛如同凝固,听说了此事后,韩国庆没有说话,只坐在饭厅里默默地喝着烧刀子,他面上的皱纹很深,很愁苦。
韩路不想说话,陶桃却不放过他:“姓韩的,你别以为不吱声就能过关,你背叛了我,违背了夫妻之间应该信守的承诺和道德规范。”
韩路默默抽烟。
陶桃:“你别以为我是瞎子聋子,你跟关静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好好好,好得很啊,旧情复燃了,你要寻找第二春了。”
韩路:“随便你怎么说,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安静。陶桃,你放过我行不行?”
“放过你,要我怎么放过你,离婚,然后让你和老情人双宿双栖?”陶桃冷笑:“对不起,我不是个大度的人,做不到被人打左脸还把右脸伸过去。”
“不离婚,我没力气折腾,我答应过妈妈一辈子都不离婚的。”韩路麻木摇头。
陶桃挖苦:“韩路你这是家外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想得还真美啊!”
“俗了,陶桃,你我都不应该是那种俗气的人。”
“一个已婚有孩子的女人,被你戕害得身材变形,被柴米油烟折磨得精神失常,你现在跟我说不应该俗气,你现在跟我说要海阔天空,那么我是不是应该退一步,退两步,退三步,退无可退,直至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柴米油盐都是我,照顾老人孩子都是我,就连赚钱养家都是我。”韩路摇头:“都是命,命里带煞无奈何。”
陶桃:“你是在指责我吗?”
韩路:“我只是自怨自艾。”
“自怨自艾?呵呵,你恨我,韩路,你恨我。”陶桃高声道:“是啊,当年我在陶家是那么的卑微,我想讨好爸爸妈妈讨好弟弟,我想讨好所有人。为了陶李,我嫁给你,为的就是你的房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不当年不是犯糊涂,要扶持娘家那群白眼狼,我大约是终身不婚的。我现在还会好好地在舞台上,演绎我喜欢的角色,演绎她们的喜怒哀乐,仿佛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又别样精彩的人生。”
“我会好好培养丁喃语,只需要三年,她会成为一个全国知名的优秀演员。我在艺术上成就就会这么一代代除传承下去,直到永远。”
“多么美好的事物啊,请你停一停吧,让我把那梦幻一样的人生看得清楚。”
“那才是我应该有的人生,但所以一切都因为婚姻戛然而止了。”
她夸张地比划着。
韩路还是不说话,又点了支香烟。
烟雾缭绕,汗如浆出。
“爷爷,爷爷,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呀?”激烈的争吵惊动了妹妹,韩晋小朋友有点害怕。
韩国庆已经喝了半瓶酒:“妹妹别怕,你爸爸妈妈在离婚。”
“离婚是什么?”韩小妹好奇地问。
韩国庆红了眼睛:“没什么,就是不住在一起了。”
“不住在一起了?妈是不是要去外婆家玩啊?”
“对的,对的。”
“爷爷,我饿了,要吃。”
韩国庆眼泪落下来:“爷爷没心思做饭,爷爷心里难受。”
韩小妹伸手摸着爷爷的脸帮他擦着眼泪:“爷爷你哭了,爷爷爷爷,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我帮你打坏人。”
韩国庆哽咽:“打架不好,你是个女孩儿,要文雅。”
他们正说着话,陶桃那边闹得更厉害:“你说话啊,韩路,你说话。你是不是要离婚和关静在一起,呵呵,她家很有钱,父母是大老板,开的是上百万的豪车,她又是大干部。韩路,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把握好机会,恨我横刀夺爱。试想,如果你和关静在一起,那一切不都是你的。你这人我看得实在太清楚了,虽然平时嘻嘻哈哈,却是个有野心的,你想出人头地,你想人五人六。想想吧,你的老婆是正处级领导,你多体面啊!”
韩路摇头:“你看错我了,你应该吃药,姐,咱们别吵,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是是是,我有野心,或者说是雄心,一个男人,谁不想干一番事业?我参加过两次公考,后来也因为失去考试资格而灰心丧气过。但我想,人这一辈子不能这么过,我需要振作啊!去环境有限公司,能拿很高的收入,那是为了你和孩子。”
陶桃:“我不需要。”
韩路:“收入是一方面,我也是为了自己。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去新区,我年纪大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但是,这机会却被你断送。说没有怨言也是假话,但你是个病人,但你是妹妹的母亲,但我们是两口子,我能怎么样呢?姐,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些,我想我能挺过来的,给我几天时间。”
说到这里,他一滴眼泪落下,落到烟头上,“嗤!”有青烟冒起,烟灭了。
“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只是神经病,但不是傻子。”陶桃大叫:“说什么是为了我,骗得了谁,你就是想呆在关静身边,你这个负心汉。”
说罢,再忍不住一巴掌甩出去,抽到韩路背上。
那边,韩晋:“爷爷,爷爷,妈妈打爸爸了,我要帮谁?”
韩国庆:“他们只能自己帮自己,妹妹别怕。”
韩小妹:“我要帮爸爸打架。”就冲到陶桃面前,伸出脚踹出去:“打死你这个恶婆娘,打死你!”
陶桃顺手给了韩晋一记耳光,力气好大,脸都抽肿了,鼻血也流了出来。
韩路心中一痛,愤怒地跳起来:“陶桃,你在干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四岁的孩子!”
韩晋也不哭,忽然,她一口唾沫吐出去,正中陶桃的鼻子:“你是个坏女人,你滚!我们不要你了,我们家不要你这个丧门星。”
众皆愕然。
却见那口唾沫顺着陶桃的鼻梁流下来,挂在鼻尖上。
陶桃一身都在颤:“韩路,是你教妹妹说的这话?”
“不是我。”韩路叫道:“妹妹,你要尊重你母亲。”
如果没有猜错,这话应该是父亲韩国庆教的,他对陶桃的不满由来已久。
“我不信,就是你,就是你!”陶桃一把抓住韩晋,红着眼睛尖叫:“是你,因为生了你这个畜生,我身材变形,我倒了嗓子,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人生。你不是我女儿,你是我的仇人,同归于尽吧!”
说完,就抱着女儿冲出家门。
“轰隆!”有闷雷响起,仿佛一口巨大的石碾在天空滚过。
半天,韩路才回过神来,骇得亡魂大冒,急忙追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放下妹妹,放下妹妹!”
“臭婆娘你给我站住,站住!”韩国庆也提着酒瓶子追了出去。
陶桃已经抢了电梯。
韩路和韩国庆没办法,只得跑楼梯。
等到韩路到了底楼,妻子和女儿已经不见踪影,他急忙问门岗:“看到我老婆和孩子了吗,看到了吗?”
门岗指着南面:“他们朝金沙江边去了,快追,快追!”
“草他妈,还想跳水!”韩路忍不住大骂。
闪电划过头顶,把漆黑如墨的天空照亮。“轰隆”巨响中,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韩路发足狂奔。
“哗啦!”久违的雨水终于落下来,仿佛有人从天上倒下一簸箕石子,粗大的雨水打得面目生痛。
雨好大,这是今年金沙市雨季的最后一场暴雨。
很快地上的积水就漫到了小脚肚子。
金沙市是一座山城,所有的雨水都朝江那边奔泻,如同洪流。
韩路在雷声雨声中绝望大喊,不时被顺水而下的垃圾撞中,倒下,被水冲着在地上翻滚。
天色如墨,路灯都亮了,却照出去不过两米。
韩路遍体鳞伤,浑身冰凉。
他又顺水跑出去一段路,终于看到了陶桃和韩晋。
那边有快洼地,一辆轿车已经被淹过轮胎。母女二人没有去路,站在街边被饱雨淋得瑟瑟发抖。
韩路跑过去,一把卡住陶桃的脖子:“要死是吧,好好,咱俩今天就死在这里,一干二净,黄泉路上做个伴。”
陶桃没有反抗,就那么拿眼睛看着韩路,就那么看着。
“爸爸,爸爸。”韩晋哭着抱住韩路的腿:“爸爸,抱抱,抱抱妹妹。”
韩路已经彻底崩溃了,一抬脚,韩小妹倒在地上。
听到女儿的叫声,他终于恢复理智,正要去抱女儿。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怒吼:“小畜生,你打我孙儿,她才多大,就下死手。”
接着,韩路脑袋里当一声响,眼前金星闪烁。
回头一看,喝醉了父亲已经追上来了,一酒瓶砸在韩路脑袋上。
瓶子很结实,没有碎。
韩路:“打呀,你打呀!”
“打的就是你!”韩国庆号啕大哭:“这过的什么日子,没意思,太他妈没意思了,老子先杀了你!”
又是一酒瓶子。
韩路的头破了,鲜血流下,瞬间被狂暴的雨水冲散。
他咯咯笑:“打得好,打得好,再来。今天你不打死我,你就是我儿子,来来来,别客气!”
“打死你,打死你!”又是一酒瓶。
韩路:“痛快,太痛快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他头晕得厉害,实在支撑不住,软软地坐到水里去,“哇”一声把还没有消化完的午饭都吐了出来。
“别打我男人!”忽然,陶桃扑到韩路身上,疯狂地看着韩国庆:“不许打我男人,是,是是是,我恨不得这个薄幸郎死了,但是,他死我也死,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你要打他,先把我锤死,杜十娘今日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韩国庆手中的瓶子落地。
雨还在不住落下,落到他们身上。白茫茫,一片汪洋,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毁灭,人们所追求的向往的坚持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韩晋不哭了,一张脸白无人色,浑身颤个不停。只翻来覆去说:“爸爸妈妈,我乖,我乖了。”
“爸爸妈妈,我不喊要吃饭了。”
“爸爸妈妈,我不要你们抱了。”
韩路一把抱住女儿,用尽全身力气大哭,他把嗓子都哭哑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天空放晴,暮色中的天空显现出一丝天青。
天青色等烟雨,而烟雨已经过去。
陶桃背着女儿顺着坡而上,韩国庆也背着脑震荡的儿子默默地跟在后面,他们要去医院。
他们的心被这场雨淋得千创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