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尽,韩路又一次来到金沙江边的观景平台。
他最喜欢这里了,记得刚到金沙市的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曾到这里来钓过鱼,结果被管理人员把鱼杆都给没收了。
韩路在金沙市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的朋友却没有几人。
每当有心事,他就会坐在水边,对着一泓江水说说话儿。
“江水啊江水,很残酷啊!”
“江水啊江水,我心里被人剜了一刀。”
“江水江水,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江水江水,请你告诉我,谁是世界最善良最乐观的男子汉?”
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韩路终于有点回过神来,一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夜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
韩国庆积威尤在,韩路还是下意识地接通电话;“爸,什么事?我在江边平台这里乘凉呢。”
韩国庆:“混帐东西,家里发生那么大事,你怎么跑了,老子整死你。”
“你爱整就整吧……爸……”忽然,韩路哽咽:“爸,我很难过,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爸……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太累了。”
男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
在崩溃的时候他非常软弱,他需要父母,需要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那边没有声音,电话断了。
……
整整一天,陶桃都和杨光还有单位的领导们一起接待齐清寒一行人。
她处于痛苦不堪的境地。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齐清寒这个薄幸郎。
他还是那样英俊秀气,还是那么气质超群,让人一看到眼睛就舍不得挪开。
只不过,跟三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一份沉稳,多了一分从容,也多了一份侃侃而谈的口才。
在往常,齐清寒挺腼腆。大约是长期生活在戏剧界这个相对比较封闭的小圈子里,他话少,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还会脸红,遇到大场面还会对她说:“桃子,你看上面好多观众,我心里好慌。”
每当这个时候,陶桃就会鼓励他:“清寒,不好怕,我们做演员的,不都渴望大舞台吗,观众那不是越多越好吗?”
“可是,我真的好怕……”
“别怕,上去吧,记住,上了舞台就得自信,你跟我说‘老子天下第一!’”
齐清寒捏着拳头低声喊:“老子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第一,老子不怕!”
当年的他就是一个文弱书生,那么的可爱。
就在此刻,齐清寒一副自信的模样站在那里,其他人宛若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他。
今天的活动实在太多,一行人四辆轿车一辆中巴先是浩浩荡荡去了河东区,在地方上同志的接待下考察当地的专业和群众文艺团体。
午饭后,又去了河西、沿边和迷易县,和当地的非遗传承人座谈,行程丰满也很赶。
全程有各地领导接待,其中甚至还有当地二把手,另外,各区县的文艺战线领导者和文化界名流都有陪同。
电视台的记者跟随拍摄,说是过两天就上电视新闻。
一位市里的主要领导指示说,光上新闻还不行,得做个专题节目。
领导之所以如此重视,自有他的考量。文化艺术中心效益差,是财政上一大负担,他想着怎么把这个资源盘活,不说产生什么经济价值,怎么也不能成为拖累。
省川剧院看上了文化艺术中心的湖山剧院,毕竟那地方面积大,又处于黄金口岸,可以弄个项目,两边合作,来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也是一条不错的思路。
如果是三年前的齐清寒,碰到这种大场面,怕是已经怂了。
但今天的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谈想法谈思路谈国家文化政策和未来的合作前景,谈如何振兴传统戏剧。
和他一起来金沙市的那个副院长从头到尾就是个摆设,有事就齐清寒出面应酬。
金沙市众人算是看明白齐清寒在省川剧院有很大的话事权,说的话比副院长好使。
既然大领导指示,电视台的记者不敢马虎,吃过晚饭后,忙叫住齐清寒:“齐老师,我们要做个专题节目,麻烦你一下。”
“好的好的,给同志们添麻烦了。”齐清寒大方地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微笑点头。
记者:“齐老师,这次你和川剧院的领导、艺术家们来我市考察采风,请问有什么地方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感谢地方上的领导,感谢戏剧界同仁,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所谓海内存知己,末路成兄弟。也只有这壮美山水,这一方水土,才能孕育出优秀的文艺作品,这次还真是来对了。”
“请问齐老师,接下来省川剧院将于我市文化艺术中心展开什么样的战略合作?”
“下一步我院将与金沙市的艺术家们举行一系列文艺活动,双方不定期进行演出交流,互相切磋,互相学习。”
“齐老师您能说得具体点吗?”
“那就是我院的艺术家们每年会来金沙市演几场,也会定期邀请金沙市的同行去省城展现风采。”
记者有点欣喜:“也就是说,我市的传统戏剧艺术家们有机会登上川剧最高舞台?”
齐清寒矜持地含笑点头。
记者:“齐老师,听说省院会抽调最优秀的音乐家与我市文化中心共同创作《浩然成昆》?”
齐清寒:“浩然成昆是我市传统文化的一张名片,我相信将来也会是我市的一张名片。立项已经有些年头,但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困难而没有进展。作为金沙市人,我责无旁贷。”
……
他们在那边做节目,文化中心的演员们在那边用羡慕的目光端详。
众人都小声嘀咕。
“小齐以前在我们川剧团的时候也算是普通演员,就业务上来说仅仅是来得,想不到这才几年就上到这样的高度。”
“那是,人家在京城打出一片天地,这次去省城任职,那是空降镀金,过两年就会高升。”
“什么小齐,不好讲的,要叫齐主任。”
“哎,人不出门身不贵。当初的齐清寒是多么的普通,现在比杨光都牛气。就算是杨主任,他也做不到和市里的领导谈笑风生啊!早知道我也去京城飘一飘了。”
“你去做什么,你老婆孩子都有了,就算去飘,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女子看上你,招你入赘呀!”
刚才说话那人正色:“如果真有公主瞧上我,本公子可以离婚再娶,为艺术献身。”
众人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这人太烂,太畜生,小心回家挨婆娘的打。
忽然有一人道:“说到业务能力,陶桃不知道强齐清寒多少倍,如果陶老板当年也去京城,应该能出头了,不强似现在窝在单位混日子。”
“嘘,别说这事。”
大家都小心地看了立在一边的陶桃。
陶桃一脸平静。
采访结束,就是晚宴。
不得不说,今日的齐清寒实在太风光了,各大领导就向他敬酒。而他,则潇洒从容一一应对,甚至还端了酒杯走的到陶桃身边:“桃子,很多年不见了,我们喝一杯。”
陶绦:“也就三年。”
齐清寒感慨:“三年了,好长的时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干杯吧,同事一场。”
“我不喝酒。”
“那就喝果汁。”
“不喝饮料。”从头到尾,陶桃都没有动筷子。
旁边的宋青山打圆场:“桃子,别耍脾气,以茶代酒吧!”
陶桃这才淡淡地端起茶杯和齐清寒碰了一下,喝了一小口,然后吐在碗里。
这就有点尴尬了,齐清寒强笑:“桃子你还是这么自律啊?”
陶桃:“我才三十岁。”
齐清寒感慨:“是啊,咱们这行虽然讲究底蕴,讲究积累,但花旦和青衣一过三十五上得舞台就有点力不从心,有点吃青春饭的意思,看你这情形,起码能唱到五十,我也替你高兴。对了,等下咱们会在湖山剧院交流演出,我有点心痒,要不咱们搭个戏。”
陶桃看了看他已经有点微微突起的小腹:“饮食无节,你还能唱吗?”
齐清寒转行政工作后,日常应酬自然少不了。茶要喝,酒也吃得,荤腥麻辣一概不忌,只不抽烟,那玩意儿太坏嗓子。
听到陶桃的质问,齐清寒窘迫:“我……”
宋青山看情形不对,低声喝道:“陶桃,不可对领导无礼,让你唱你唱就是了。”
这话一说出口,他猛地后悔。这桃子老板就是属倔驴的,怕是马上就起身甩袖离去,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那不是煞风景吗?
其他人也是静下来,满面担忧。
不料陶桃却点点头:“可以,唱什么?”
齐清寒:“要不……”
陶桃:“唱《白蛇传》吧,我唱白素贞,你唱许仙。”
齐清寒脸色一变,禁不住问:“唱那一出?”
陶桃:“第一场,游湖。”
齐清寒这才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好,就唱断桥遇雨。”
刚才桃子提出演白蛇传,他还真担心陶老板要唱端午节喝雄黄酒,对自己的薄幸和无情来一个道德上的审判,那谁顶得住?
现在唱游湖,分明是还念着以前的情分,不想让自己下不来台。
齐清寒心中忽然有些感激,又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子。
三年不见,陶桃也比从前瘦了一些。
别的女孩子到这个年龄脸上的胶元蛋白流失,颧骨会微微突起,面上轮廓也会显得僵硬一些。
但说来也怪,陶桃的面庞依旧饱满,显示出这个年龄不常见的青春活力。
出走半生,归来,那个她依旧是少女。
齐清寒不觉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