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顿足:“小韩,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说气话。老板要你,你就去。咱们中心三百多号人,都指望这一买卖。”
韩路想起杨光上次打电话时给予的承诺,这样这次比赛拿了名次,半年之后就发全额工资。看到钱的份儿,忍无可忍,还需再忍。
此刻,陶桃的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其他三个乐师都在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劝着:“陶老板,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常心,就是一场演出,十来分钟,唱完回家。”“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
陶桃还是穿着韩路那件连帽衫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外面的街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外面又下起小雨,好雨不知时节,锦官城好冷。
韩路喊了她两声,陶桃只是不搭理。
眼见着时间一分分过去,他急了:“你倒是支棱起来啊!”就朝众人一挥手:“果然是痴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架着她,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躲不过去的。”
李姐去拖,却拖不动。
韩路恼了,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捏着陶桃的胳膊用力拉拽,跌跌撞撞下楼。
招待所前台的小姑娘吃了一惊,问怎么了,要不要喊救护车?
韩路心急噪,回道:“我才需要救护车,艺术家进入角色你懂不懂?”
小姑娘这两日已经和韩路混熟了,道,小韩哥你人不好吗,要不我送你去?
“不好”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生病了,感觉不舒服。
陶桃忽然咯咯笑起来:“我有心将终身大事,托付于你。到后来,不要忘了奴的好意。”
这次西南省青年川剧演员大赛,举办方为了活跃气氛,、对社会售票。这个时候,艺术宫外全是熙熙攘攘的观众在鱼次进场。
盛况空前。
以前金沙市化艺术中心在外面演出,几千观众的时候也遇到过。不过,那都对方单位实现安排好的,大家未必愿意听,台上的演员也就是应个景儿。
像今天这种全是发烧友票友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不得不说,大都市就是大都市,懂戏爱戏的人还是很多的。为他们演出,是戏剧演员最愉悦的事儿。
看到锦城艺术宫的牌子,陶桃突然停了下来,用手仔细地摸着,眼睛里忽然沁出一泡清泪:“老师,我终于要走进这艺术的殿堂了,值了。”
韩路:“糟糕,还哭起来了。还好这是省艺术宫,如果上春晚,不得疯掉?我看,你距疯也不远了。快走,快走。”
他很快联系上接待的人,将陶桃等人送进化妆间。
一见去,顿时惊得差点跳起来。
里面好多人正在更衣化妆,还有人穿着内衣走来走去。
韩路娘胎单身,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青春的肉体,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跑外面走廊上深呼吸,这才平息下激荡的内心。
走廊上也不安静,有人在低声唱着戏词,有人则在翻跟斗,更有一个丑角在地毯上滚得跟葫芦一般。
陶桃的情况还是不好,老刘出来说韩路你还是去看看吧,老板就那么呆呆地坐那里。
韩路问服装换没有,老刘说已经换了,就是没画戏脸壳子。
我们的小韩同志道,她不画让李姐帮她画就是。大青衣和花旦的脸谱又不难,跟一般女人化妆没什么区别,就是妆浓一点而已。就算是你老刘,估计也会。
老刘说这事还真没人帮得了,得她自己弄。
见韩路不解,老刘解释说,我们学戏的时候,第一学的是画脸谱,找到适合自己的戏脸壳子形式。因为,你上台后可不是板着脸演就是了,你要做出许多表情,以眉目传达情绪,感染观众。
一颦一笑,以悲以忧,乍怒还喜,慷慨激扬,义无返顾你所化的妆容要和戏目适配,要根据你的脸形和表达方式做出调整,千人千面,没有人能够帮忙。
念唱做打是戏剧的四种手段,但还得加上表情工夫这一种。你看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那眉目中的醉意,那眼神如果没有这些,梅先生也不才能称之为梅先生了。
韩路有点明白,说,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就好象话剧一样,演员脸都大,这样才能让后排的观众看清表情,受到艺术感染。原来,戏剧也是一样,你看钟小琴的脸盘子就如同满月。
老刘:“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开玩笑,陶老板不肯化妆的事你怎么办啊,我都急得喉咙疼了。”
“保护好喉咙,我去也没什么用啊。”韩路一想到问题的严重性,脑壳大了一圈。
顾不得里面男男女女都在换衣服,径直冲了进去。
陶桃坐在化妆镜前,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旁边,其他人都一脸沮丧,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韩路:“陶老板,怎么了,你还没有恢复神智啊?”
陶桃不动,眼神开始迷惘,不对焦的样子。
李姐低声惊呼:“不好,陶老板眼睛都飘忽了。”
她已经画好了妆,这一急,额上渗出汗水,脸都花了。
韩路:“陶桃,你振作点,平常心,就当是一次普通演出。你可是老板,大伙儿都指望你呢,这么搞,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刘:“韩路,别刺激陶老板。”
韩路又劝道:“陶桃,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有的时候我做事是不太合适,这样,我跟你道歉,只求你正常起来。”
陶桃还是不理,眼珠子一动不动。
韩路觉得这双眸子就是混进珍珠中的鱼目。
就在这个时候,杨光的电话打进来了。
杨主任这两天一直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遥控指挥。刚才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把陶桃的情况反映给了他,杨光顿急眼:“韩路,你怎么回事,把事情弄成这样?”
韩路有点莫名其妙:“主任,陶桃她自己承受不住压力,哈了,管我什么事。”
哈就是傻的意思,哈儿就是傻瓜。
杨光气急败坏,暴了粗口:“放屁,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省城后,陶桃让你把衣服脱给她穿,你不肯,她受了凉,就开始不好了。”
韩路:“天理良心,天理良心。”
杨光打断他:“陶桃要喝水润嗓子,你不肯,还喝了一口后把茶水吐进杯子里,你这是故意把茶弄脏。韩路啊韩路,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想不到品性这么恶劣。”
韩路瞠目结舌,说反了吧。
“主任我”
杨光急怒交加:“韩路,你坏了化中心的大事,老子要整你,别想转正了,休想!”说罢,就狠狠地挂了电话。
他刚才说电话吼的声音喊大,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韩路红了眼睛,捏紧拳头环顾大家:“谁,是谁诬陷我的,站住来,咱们外面去说!”
老刘他们畏惧,同时摇头。
韩路彻底崩溃了,怒视陶桃:“一定是你,是你血口喷人,混蛋东西!”
陶桃悠悠地念白:“臭男人。”
韩路浑身乱颤:“鬼婆娘!”
陶桃唱道:“污浊柴儿!”
韩路:“八婆!”
陶桃:“卑劣小人!”
韩路胸膛剧烈起伏,似是要爆炸:“十三点。”
陶桃:“刚督!”
就这样,二人对骂了好几分钟。
毕竟是个大老爷们儿,韩路辞穷,竟有点口吃:“你你你气死我了。”
老刘等人被两人这通乱撕惊得目瞪口呆。
忽然,李姐惊喜地叫:“陶老板眼睛灵活了,她恢复正常了。”
陶桃:“水。”
老刘:“快块块,陶老板要润嗓子。”
接过另外一个乐师帝过去的绿茶,陶桃喝了一口,吐掉。长舒一口气:“念头通达。”
就拿起笔开始画脸。
她念头通达了,韩路心里却堵得难受,沉着脸跑到外面,问一个同行领队要了支烟。吸了一口,辣得实在受不了,就扔地上。
一个戴红袖套的大爷怒气冲冲跑过来:“谁叫你乱扔垃圾的,罚款两元。”
韩路:“没零钱。”
大爷是江浙人士,口音很重:“大票宰。”意思是,我给你找零。
这个时候,老刘走过来,朝韩路竖起了拇指:“小韩,你这招妙啊!”
韩路有点莫名其妙:“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刘说,小韩你一定是故意激怒陶桃吧!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大,仇恨的力量。
仇恨让人振作,让人奋进,让人清醒。
“小韩,我服你了。”
韩路得意,吹牛道:“我谁呀,陶桃不就是痴了吗,就算是疯了,我也有一百种办法让她变成正常人。她现在还好吧,要不我再去骂她的娘,保证骂得她无地自容。”
老刘:“可不敢了。”
陶桃恢复正常,让小韩同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好象有点明白,戏剧界有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这些搞艺术的人,成天唱着别人的故事,揣摩着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变得不正常。
特别是优秀的艺术家,常年磨砺,已经磨成了锋利的刀子,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
你看,那头那个青年男演员,唱着唱着就哭了。说,“领队,我心情不好,不演了。”
领队惊问:“怎么能不演了呢,你情绪已经到位了呀,正该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观众,展现给评委。”
小伙子继续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事行有度,过尤不及。”
“我算是掉疯人院里了。”韩路“哈”一声暴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