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天亮得很迟,显得这个夜特别的漫长。
史炤率部赶到安贞门,得到的命令却是「城中有元军在阻挡,大军入城需要时间,让士卒们先睡一觉。
他觉得这命令荒唐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军令不容质疑。于是士卒们在雪地里临时支起挡风的帐篷,相互依偎着躺下。
远处的杀喊声还在不停传来,让人无心睡眠。但也有许多老卒一闭眼就陷入了沉睡,有种把天当被地当床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
这种豁达落在新兵们眼中,使得他们心定了些。
史炤却不睡,在自己的驻地边上不停张望,待遇到其它部兵马路过,便向他们打听。
「前面战况如何了?」
「史将军不要急,想必等占住了城门,会让你们进城的,先歇一歇吧。」
「怎么歇得着啊?」
史炤敢对别的将领们如此说,但等回到自己的士卒面前又显得沉稳下来,往那一躺便闭上眼,实则脑子还是兴奋不已,根本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哨声从前方传来。「传大帅命令,史炤部准备进城·····.」
史炤立即便坐起来,传令让士卒们起来吃东西。
干粮也冻得***的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响,仿佛能把人的牙都咬崩。他从地上捧起雪吃了两口,把剩下的抹在脸上,感觉清醒了不少。
抬头向前看去,攻城的进度慢得急死个人。
从黑夜等到天朦朦胧亮,他们终于抵达了城墙下。
只见除了城门前有兵马在等待,城墙上还搭着许许多多的云梯。
「快!上云梯!」
分给史炤这一千人的云梯有十座,但要等城头上的唐军让开,因还没有突破元军的防线占领更多的地方排开兵力,登城的速度并不快。
照这个速度,只怕要五万大军全部进城,后面的同袍还得先吃过午食。
忽然,「嘭」的一声响,有巨石砸在了城楼上,张珏的大旗登时便倒了下去。
「大帅?!」
史炤正在登云梯,见此一幕,吃了一惊,好在须臾又见那杆大旗重新竖了起来。
接着城楼上令旗摇动,战鼓催促。
史炤接到旗令,却是命令他率部从城头上杀到西面,夺下北城墙西面的健德门。
「都登城了没有,这边走!」
在城头上跑了数十步,正好天光渐亮,转头向南面望去,已能看到这座新建的元大都城内的样子。
相比川蜀的城池,此城给史炤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他娘大气!」
城中格局方方正正的,明明用一亩地就能建成的屋子,非要占地三亩。
街巷横竖分明,笔直笔直的,尤其是安贞门往南的这条大街,宽得不得了。
元军就列阵守在那大街之上,不停向这边放箭、放霹雳炮,同时还能看到有几座回回巨砲在往这边运过来。
也有唐军骑兵正在试图切割元军的阵列,看旗号是胡勒根所部。
「将军,这城真大。」
「马上就是我们的城了,快!」
一个个城垛掠到他们的身后,天上还在下雪,城头上的积雪却已全部被踩化,与鲜血混在一起淌开,到处都是尸体,双方的都有。
从安贞门到健德门有四里地,史炤只奔了两里多的路便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
「是刘大将军!」「元军真多。」
刘金锁正在率部夺健德门,只是元军已有防备,堆起木石隔断了城头,躲在木石后不断对唐军放箭、投掷霹雳炮。
同时城内有越来越多的
元军往这边赶过来,堵住了刘金锁部从城中绕过去的道路。
史炤再抬头一看,发现城楼上还有许多元军正在居高临
下地放箭。
「我们下城墙,从里面绕!」
「将军,城梯被堵住了。」
「钓鱼城来的怕这个?挂绳梯,其他人放箭。」
绳梯往城垛上一挂,史炤把斧头往背上一插,第一个便往下爬。
遇到元军有箭矢射来,他脚在城墙上蹬着左右飘荡,偶尔有箭矢射在他的棉甲上他也不不管,很快便跳下城中。
主将如此,其余士卒也迅速往下爬。
但随着他们身上的弩箭、手雷等远程武器渐渐用尽,而涌上来的元军也越来越多,射来的箭雨越来越密,他们便不支起来。
「嘭!」
有石块砸过来,数名唐军被砸中。
南边又出现了一座回回砲车,还在向这边缓缓移动。眼看马上要被包围史炤忙大喝道:「攻城楼!走!」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背靠城墙,蒙古骑兵们不会直接冲锋向他们撞上来。
元军暂时的战术还是汉军在前步战、蒙军在后放箭。因此其优势并不能发挥出来,反而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于是,史炤拼着伤亡,竟是径直杀入城楼。
唐军士卒们扛着盾牌,迎着箭雨冲入元军之中,撞开城楼的木门,持斧便劈。
「杀!」
史炤年轻,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手臂却极粗壮,大斧挥动仿佛砍瓜切菜。
「噗噗噗噗······」
一时全是铁器入肉的声音,史炤接连砍翻数人,自己也有挨了几下,但他盔甲厚实,伤的只要不是很深他都不管。
北方的冬天好像让人的痛感都轻了些,难怪都说北人能打。
杀上城楼,每几步就砍翻一个敌人,他们就这样砍上城楼,城楼上的守军正在对着刘金锁部放箭,转头看到血淋淋的唐军冲上来,不由大惊。
史炤不管不顾,冲上去就砍。
血花四溅之时,他忽然看见了什么,遂一脚将眼前的敌将踹开,望向南方。
「娘的,还以为看错了。」
城楼比较高,能看到很远处黑鸦鸦一片全是蒙古骑兵,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史炤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数万人要是再围上来,自己这部人马肯定要全死在健德门了。
他嘴里却还在放狠话,自语道:「狗虏,来啊·--
乃颜抬起望筒,扫过那陷在混乱之中的北城墙。
「移相哥说的对,要在城中与唐军决战的话,地势对我们的骑兵并不有利。」
「毕竟原本是指望汉军能守住城池的,骑兵并非准备用于守城。」
答话的是个中年人,披着红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头,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下方却还有一朵莲花。
他名为马薛里吉思,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长老,聂斯脱里派也被称为「景教」。乃颜便是景教的信徒,甚至还在自己的大旗上绣了个十字。
有了这一层信仰的笼罩,乃颜与马薛里吉思之间的密谋便像是得到了天主的庇护。
「那就只能出城决战了。」
马薛里吉思问道:「大王真要损失勇士为忽必烈守中原?」
他说话时用的是古突厥语,显得低沉而神秘。
「如果能守住中原。」乃颜同样用古突厥语回应,低声道:「既然要反,只当草原的大汗还不如连着中原的皇帝一起当了。」
马薛里吉思有些惊讶,道:「等汉人击败了忽必烈
,大王回到草原称汗很容易。但要击败汉人之后再抢夺忽必烈的汗位,只怕很难。」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回到草原也得经过惨烈的战斗,既然这样,我宁愿为争夺天下战斗而不是为逃命战斗。」
「奇怪的是,忽必烈突然说居庸关丢了,但之前并没有任何消息。汉人有两个词语,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果忽必烈有这样的决心,我为什么不可以'破釜沉
舟'?黄金家族从来不害怕打仗。」乃颜道:「之前我不愿出力,是认为早晚还是得退回草原。但现在,忽必烈有了击败李瑕的可能。你想,李瑕被歼灭忽必烈的实力也很虚弱。」
马薛里吉思眯着眼,开始思考着这个可能。
从哈拉和林与草原各地征调了兵马之后,元军的兵力并不少且一直在收缩防线。
整场仗到现在,元军输的不是兵力,而是气势。
现在,唐军在战略上似乎出了一个错误······分为南、北两个方向攻城,虽然能打个出奇不意,但拉开得太远的,首尾不能接应。
李瑕已经很难指挥城北的兵力了,这就像野狐岭之战,完颜承裕犯的错误。
「我们差点忘了忽必烈的野心,他有机会赢,但等他赢了,你看,真金已经死了,忙哥刺病了,那木罕是个傻子,拖雷家族就走到这里了。」
乃颜一边说,一边翻着吊角眼看向苍天,问道:「主会保佑我吗?」
马薛里吉思闭上眼,仿佛是在与天主沟通。
一会儿之后,他沉声呢喃道:「主会保佑你,你将会是这片土地上新的大汗。」
乃颜于是俯下身,捧起马薛里吉思身前的十字莲花亲了一下。
他们都忘了,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忽必烈形势不太好,该保存实力以谋求独立。
只是野心的滋长比形势的变化还要快…………
远处,轰然巨响传来,一座高高的回回砲倒了下去,元军开始往后退。
那是唐军已经攻克了健德门。
乃颜却对这种城池中的攻防战不感兴趣,心想就让那些汉人围着城墙消耗吧。蒙古骑兵该到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找回祖辈的荣光。
这日是十一月初二。
元大都城的西城门被打开,一支支骑兵涌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