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临安,枢密院公房。榹
黄花梨打造的案几纹理细腻有光泽,上面摆着一盆茶花更添几分雅致。
雕花盆装着冰块摆在窗边,冒着丝丝白气,风吹来,带着冰块的凉气与沉香的香味。
房中几人端坐着,正在详谈。
“看不懂李逆的战略啊,时而北、时而南,既然打到燕京了,怎又跑到开封?”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关系紧密,彼此之间不怕露怯,也是因宋廷许多官员对中原地势已经太不了解了。
“李逆之战略‘先易、后难’而已,他先收服了河北世侯,当时看着声势壮,其实还未动到蒙元之根本。因此,他趁蒙元措手不及之际,回头拿掉伯颜、攻下开封。此时蒙元才是大势已去啊。”
“先易后难?也就是说,李逆是这次之后才奠定了胜局?之前所谓攻到燕京只是吓唬人的?”榹
“不错。”
“吕文焕到底在做什么?!两三倍于敌,却还不能破敌?!”
“……”
陈宜中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件,摆在了桌案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待同僚们将信件看完。
“咣啷。”
一声重响,是看信的章鉴惊诧之下踢倒了案几,将上面的几个茶盏晃落,碎了满地的瓷片。
“贾似道……贾似道他猜到我们的谋划了?”榹
“什么?!”
另外几人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抢过章鉴手中的信件便看起来,惊叫连连。
他们在看的,正是李瑕那封纳赵衿为妃、斥责赵禥、封赏贾似道的召书,以及吕文焕的奏表。
陈宜中不急着说话,一脸沉稳地品着茶。
事实上,昨夜他收到消息时,也是惊得不轻,摔了他最珍爱的一方砚台。
正是这个损失,让他今日能从容不迫地等待这些重臣们恢复他们的养气功夫。
终于,房中安静下来,不少人已捻着长须沉吟。榹
“诸位,稍安勿躁。”陈宜中放下茶杯,开口道:“贾似道必定还未猜到什么,否则,那位殿前指挥使韩震早已经要了我们的脑袋。”
“不错,不错。”章鉴搓了搓手中的汗,缓缓道:“韩震还毫无反应,可见贾似道行事,与我等无关。”
“不仅如此。”陈宜中道:“我认为贾似道应该还没反。”
“若贾似道真反了,只怕韩震已经控制了陛下。”
“是不太可能,李逆尚未击败忽必烈,更别说挥师南下了,贾似道要叛投也不应该是现在。”
“不错,时机未到。若贾似道真叛投了,此时该做的是在临安清除异己,等待李逆大军南下时再响应才是。”
说起战事他们或许不了解,但这些官场心思他们却异常敏锐,很快便推测出这是李瑕的反间计。榹
而等这些分析出来之后,也有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
章鉴缓缓道:“只是这只能说贾似道之前没叛投李逆,而李逆这伪诏一出,难保他不会反。”
陈宜中点了点头,道:“有几件事可以确认是真的。瑞国公主该是确实没死,我审王应麟时,他对当年那桩宫中秘案言之凿凿,还称公主能够作证。”
章鉴压低了声音,道:“敢诽谤君上,这种人不杀了,怎么还能让他逃回去?”
陈宜中冷笑道:“当时贾余庆与我说尸体推到钱塘江里了。”
“贾余庆人呢?”榹
“今晨便命人去拿他了,现在该是在刑部牢房中。”
“接着说吧。”
“翁应龙、黄公绍叛投之事是真的,吕文焕亲眼所见。”
陈宜中说到这里,凝神思考着,缓缓道:“我若是李瑕,必会再派人去招降贾似道,对了,使节就是黄公绍。算时间,从江陵逆水而上,也许过两日黄公绍就能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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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夔州城外,大江滚滚。
黄公绍正跪在贾似道的面前,任由甲板摇摇晃晃都不敢抬头,只等贾似道读完手中的信。榹
信是赵衿写的,信上说她要当李瑕的妃子,封号是康妃,因为李瑕希望她健健康康的……诸如此类的小事说了很多很多之后,她劝贾似道归附。
“形势既已明朗,舅舅何苦护着一个傻子当皇帝?”
贾似道闭上眼,将赵衿的来信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这一动作,一个蛐蛐笼从袖子里掉出来,里面却没有蛐蛐。
他已经不玩蛐蛐很久了。
天天在江上,有个屁的蛐蛐。
“起来吧。”贾似道开口道。榹
黄公绍不敢起身,提醒道:“平章公,陛下的御笔你还未看。”
“不看,怕看过之后我会杀了你。”
黄公绍身子一颤,喃喃道:“康妃……康妃说,平章公不会杀我,还要让我带贺礼回去……”
“吃定我了是吧?!”
贾似道突然大喝了一句,上前一脚踹在黄公绍肩上,骂道:“狗猢狲,老子阉了你!让你回去给他们当贺礼。”
“平章公息怒。”黄公绍道:“陛下还有一个绝密消息让我告诉平章公。”
“绝密消息?当我不知吗?”贾似道的唾沫喷了黄公绍一脸,道:“他李瑕已诏告天下,让朝中知道他给我封官了,那倒是大方些啊,封个比朝廷给我的还高的官,让我裂土封王罢了。”榹
“不是……”
“还玩反间?以为朝廷会上当吗?拙劣!拙劣至极!”
“平章公且听我说。”
“好,听你再反间我,来,你若不能说出花来,我让你屁股开花。”
“章鉴、曾渊子、陈宜中等人早已在暗中联络,准备夺平章公的权……”
“你说什么?”
贾似道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榹
然而,他心底莫名地一颤,仅凭直觉就已经判断黄公绍说的是真的。
他本该早有察觉的,但太累太忙了,被李瑕之势压得无暇顾及那些小事,但一有人提醒,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都是哪些个帚刮胚?”
“平章公,陛下给你的御笔信上,有舆情司到临安探到的具体消息。”
“嘶。”
贾似道已迅速拆开了李瑕的来信。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发现信封里还有张图纸,于是把它放在案上,俯身在那看着。榹
“娘的,一群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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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枢密院公房。
众人正商议到重要之处,房外忽然传来了风铃声。
陈宜中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去开了门,招过站在院门外的下吏。
“何事?”
“相公,贾余庆说要见你……”榹
“他有的是机会。”陈宜中淡淡道:“先用刑,等他招了,我自会去见他。”
“他已经招了,说他没有叛投李逆。是身边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李逆的使节,叫王荛。”
陈宜中一愣,反应了一会才愕然道:“那个长了张大嘴的唐诗杰……唐使节?王荛?”
“贾余庆说,相公只要仔细想一想,一定会见他,还会以礼相待。”
陈宜中沉思了一会之后,眉头越皱越深,终于道:“带他们到府中……”
“他们说,要来这里见诸位相公。”
“该死。”陈宜中低声骂了一句,道:“带他们来。”榹
他不悦地一拂袖,重新回到公房中,只见众人已纷纷站起。
“何事?”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有两人迈步进了这间公房。
贾余庆一身官袍,气度沉稳,进房后扫了一眼,挤在了章鉴与曾渊子之间坐下,以示自己依旧是宋臣,之后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也是被王荛骗了,北人确是无耻。”
王荛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抬手拱了拱,大笑道:“诸公,有礼了,王荛王牧樵久慕江南名士风采。”
曾渊子一拧眉,向陈宜中道:“还不将这逆贼之细作拿下?!”榹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宋礼仪之邦……”
“有话便说吧。”陈宜中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荛的话。
这里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私事密谋,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荛道:“那我便直说了……哦,对了,多嘴再说一句,你们宋廷做事,真的和闹着玩一样。”
“杀了他。”吴坚终于忍不了,
道:“杀了他吧,反正与李逆已经开战了。”
“杀了我又何妨?”王荛笑道:“无非是到时贾似道先与陛下议和,率大师回朝,重掌大权。”
提到“大权”二字,屋中所有人仿佛都被捏住了痛脚一般,不再作声。榹
只有王荛异常活跃,“唰”地一下又将折扇打开。
“你看看你们宋国的皇帝,我以往听说赵佶、赵恒、赵构,如今再看这赵禥,哈哈,能享国三百年,诸公不容易,佩服、佩服。”
房中有人扑向王荛,被人抱住。
“放开,士可杀、不可辱。”
“大局为重。”
“君辱臣死。”
“大局为重……”榹
陈宜中深吸了两口气,宽袖下已经握紧了拳。
终于,王荛轻挥着折扇,开口道:“你们消息太慢了,七月之前,陛下已进入开封城,彻底占据三京,恢复中原。”
房中又是一阵骚动。
王荛嘴角微扬,并不理会,继续道:“明白吗?宋国与蒙元已经完全没有交界了,该说蒙元很快便要被驱除出中原。那往后宋该何去何从?独抗大唐王师?还是求和?”
“哼,李逆狼子野心,如何会与大宋和谈?”
“陛下志在四海,势必一统天下。然而北方初定,未必不会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未必?”章鉴道:“别被他骗了!他就是想拖住我们……”榹
“我已将你们的阴谋告诉贾似道了!”王荛高声道:“想必此刻,贾似道已经在准备杀回临安!”
一句话,满座皆惊。
王荛“啪”地又将折扇合上,道:“你们双方争吧、斗吧,我不管。但我告诉你们,能拿到与大唐盟约的一方,才有可能争得大宋的权柄。不明白?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秦桧、史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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