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关中见闻

一路到了长安秦王府,郭弘敬其实已决意不愿变节,做好了被囚禁或发落的准备。

他倒是没逃,怀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能看在张家的颜面上放了他。往后便是不再受朝廷信任,辞官归乡也就是了。

到了大堂外候了一会,却见董用与秦王府侍从低语了几句之后,竟是径直让他们进去。

更多的细节还没看,但郭弘敬却留意到大堂的门槛已被踩得只剩原来的一半高,后面的地砖也被踩坏了,微有些晃动。

李瑕确实是穷的这是第一印象。

才进大堂,便听到了议论声。

“如此,核算下来,每里河渠费钱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五贯,三百二十七里渠,共费钱四百六十七万贯”

“这还只是重修郑国渠的花费,另外还有长安城的引水开槽”

郭弘敬只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几张大图纸指指点点,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哪个是李瑕,只咂舌关中能拿出这许多钱来修水利。

他这边愣愣听着,那边董用已上前与其中一个年轻人低语了几句,又重新过来。

“无防,你也过去看看。”

“我?”

“不关乎你降不降,为关中百姓谋福不是吗?令兄的处世之道忘了?”

郭弘敬早便对那图纸感兴趣,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在恰好能看清的地方停下脚步。

周围那些官员竟是毫不理会他,犹在指指点点地说着。

“若如此,灌既田地四万余顷,三年两载,足使关中富强。”

“臣隐约明白王上之意了,造纸钞而增亩产,若算起来,这花费是值得的”

郭弘敬对这花费不感兴趣,目光落处,却是在那引泾渠口,忍不住问道:“开凿大、小龙山吗?此处石质坚硬,没有三五年工夫怕是做不到吧?”

有一名中年官员回过头,上下打量了郭弘敬一眼,也不问他是谁,只道:“既敢提出这计划,自是有办法做到。”

郭弘敬颇好奇,却又不敢多问,抬手指了指另两张图纸,道:“既然重修了龙首渠、永安、清明渠,何不开凿皂河,与龙首渠在城西汇合,以改善城中水质?”

“哦?你对关中水系很了解?”

“这些都是旧渠,可查的。”

郭弘敬虽没来过关中,却对诸路河渠之事如数家珍。

“既然要修,何不将漕渠也一并修了?漕渠起于秦岭北麓,沿途收纳霸河、浐河、沋河等增加水源,与昆明池水汇合于长安西南,再流至黄河西岸,既可灌既下游民田、供应长安用水,且三百余里河渠皆可为漕运,将潼关至长安之漕运时间节省一半”

议论开始之后,郭弘敬一度忘了自己正身处敌境。

他甚至还与一个年轻人争论了一番。

直到忽然瞥见对方穿的似乎是亲王常服,郭弘敬再定眼一看,才勐然惊觉原来这年轻人就是李瑕。

这一瞬间他是觉得有些荒唐的,一个才被带回来的俘虏,竟是就这般被带到议事堂与敌人讨论政务。

另一方面这种相见,又让人心底隐隐觉得像是那种明君贤臣的野史故事。

但,总归是不能变节的。

好在李瑕并没有要求他变节,只在议事之后留他又聊了几句,丝毫没有勉强他,只是在最后问道:“既然来了,一道去引泾渠口看看如何?”

郭弘敬本就对此事好奇,闻言愣了愣,既很想去又觉得这般答应下来实在不妥,想了想,应道:“身为俘虏,任凭安排便是。”

说是身为俘虏,郭弘敬到了长安之后却并未觉得不自由。

俞德辰每日都看管着他,却丝毫没限制过他的出行。

而他也没有别的太多地方想去,每每喜欢到城外的龙首渠看人修渠的进展。偶尔也说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才刚来,但他仿佛已很习惯长安了。

守着气节?还是多为民做事?如何选择也愈发迷茫起来

两日后,李瑕往泾阳县巡视引泾渠口。郭弘敬便也跟在队伍中。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何身份。说是俘虏,事实上没有人轻贱于他;说是秦王连襟,其实他还未与张家二姐儿成婚。

若一定要说,郭弘敬发现,关中诸人是以对待一个“水利大家”的态度在对待他,常称他为“先生”。

这态度十分诚恳,因为关中确实缺他这样的懂水利的。

队伍在第一日行到了三原县次日,李瑕杀了个人。

当时三原县衙大堂上摆开了公审,任由满县的百姓围观。

但主审人却不是李瑕,李瑕只是从到到尾沉默着坐在公堂后面旁听。

反而是郭弘敬有幸由俞德辰带着看完了整场审讯。

是一场贪墨桉,三原县令伙同下吏侵吞了修渠款二十八万贯。

其实很乏味,大部分时候都是廉访司的官员质问,磨勘院的官员打着算盘核算,舆情司则把一个个犯官押上来押下去。

最后证据确凿,把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就这么稀疏平常的一桩桉子,但郭弘敬想了想,忽然发现大蒙古国或大元似乎从未惩治过贪官。

比如阿合马贪婪若斯,其行径却被称为“理财”。

这是汉制吗?

“前两日因要多费十三万贯的修渠款,秦王与诸公商议了一整日尚且觉得为难。这贪官却贪墨了两倍不止的修渠款。”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们廉访司早便盯上他了。”

“只盼着别处没有这样的贪官污吏吧”

从三原县往泾阳县的路上,郭弘敬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一个是李昭成,乃是李瑕的兄长,廉访司的主官,也就是主审三原县贪墨桉的官员之一;另一个是江荻,磨勘院的中郎,颇为奇特的一个女子。

倒是没想到俞德辰这般木讷一人也有朋友,郭弘敬自己也是性格木讷,在中原朋友便不多。

问起此事,江荻便笑道:“原是不愿与这木讷道士来往的,奈何他有个颇有趣的师弟。”

“不错。”李昭成亦道:“若非小道士为人更有意思,你看我搭不搭理他。”

俞德辰听了也不生气,显然是习惯了他们的调侃。

气氛有些轻松,郭弘敬本以为南边的礼数更甚,没想到竟是连男女来往都如此自若,不免疑惑。

几人就此讨论了之后,得出原因是因为秦王不喜繁缛节

一路行到大龙山,他便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道士”。

说是小道士,但能看到的是许多人都在听孙德或指挥,要以火药炸开大龙山下的坚石。

郭弘敬本不相信火药能有这样的威力,认为此事很难做到。

怎么可能控制火药炸出预定的效果?

但孙德或却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亲自指点在何处该装填多少火药。

“都让开,退到远处去!孙院长马上要炸山了!”

“准备好了没有?!全都捂住耳朵”

“”

一切都有条不紊。

郭弘敬站在远处,捂着耳朵,远远听得一声“轰隆”,只见大龙山下腾起一阵尘烟。

他没看到更多细节,却知道孙德或的火药必然有了很大的改良。

天地间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响起了欢腾之声。

那是郭弘敬最想听到的声音,是百姓因为修渠而欢呼的声音

还有一点,李瑕手下这些年轻人都格外让他在意。

李昭成、江荻、孙德或、俞德辰,这几人身在不同的衙门,但当关中要全力做些什么,比如这次兴修水利,竟是每个人都能出上一份力。

他们并没有每天说要众志成城,甚至显得很轻松,但却都做好了自己份内之事,查贪墨、审钱粮、改良火药,甚至是往敌境走一趟,因为看到谁“像是个好官”便想着要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