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军兵力雄厚,应理只是一座小城,注定是守不住的,本也就只能用来拖延蒙军的攻势,眼下这情形最多是再守几日,需提前安排步卒与民壮撤往南面的城池。
但如何能在蒙军的强兵环伺之下做到,也是一个难题。
李曾伯在军议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指点着地图做出安排。
陆小酉奉命带着今日救回来的民壮先走,李泽怡奉命领兵策应,李曾伯则打算继续守应理县阻挡蒙军……
诸将各自领命,唯有李泽怡却是敢请李曾伯策应南撤的队伍,由他来守城断后。
理由也很充分,撤到南面的城池后,还需要李曾伯构筑防线。
此事便这般定下来,李泽怡抢到了最难又最能立功的差事,踌躇满志。
……
应理城西面是黄河,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北面迎着兴庆府,南面则是通往兰州。
蒙军当然可以绕过它,直接履冰过黄河往陇西。
但宋军在河西的据点不拔掉,又有大量骑兵,便能随时骚扰蒙军后方,蒙军并不能不理会河西的宋军。
其后几日,蒙军果然继续强攻应理城,从兴庆府又征发了大量的劳役,制造砲车,不断砲击城墙。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李泽怡眼见马上就要守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然而骑兵出城不过三十余里,前方已有快马赶来,却是运送火炮的队伍陷在沙漠里,行进缓慢,希望李泽怡多阻挡蒙军一阵。
这边话音才落,北面已是尘烟滚滚,蒙军已经追上来了。
战事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展开。
三千余宋军首先面对的是两千余迂回包抄过来的蒙军,李泽怡第一时间下令迎战。
双方鏖战一整日,各自有了许多伤亡,宋军借助于霹雳炮、弩、棉甲等武器还占了上风。
然而不等他们杀败蒙军,各处却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奔来。
李泽怡远远望去,甚至还看到了蒙古宗王合丹的大旗,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突围!”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李泽怡当先便拨马而走,以旗号引着兵马撤退。
他已经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也已经利用应理城拖了蒙军半个月。
但在这个野战的战场上,蒙军人数与骑射娴熟的优势终于显现出来,很快便有一队骑兵包抄到宋军的撤退路线上,拉开一道防线。
“杀出去!”
骑兵与骑兵撞在一起,马匹的悲鸣中有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
李丙就在这支军中,渐渐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绝境。
如果,在兰州城外的那一晚他没有突然起意要参军,也许此时正在安全的地方烤火取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此时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他有些笨拙地扬着长矛向前冲锋,心里记着平时训练时的那些要点。
二十步,催动马匹全力奔跑,长矛架稳,另一手握紧缰绳。
越来越近……
长矛猛地一送,送进一名敌兵的身体,李丙没架住长矛,那矛便落在地上,同时缰绳已拉紧,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斜斜从蒙军阵线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突围了的,走!”
“咴……”
越来越多宋军从包围中杀出来,自发地聚集,重新拉出阵列。
李丙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怡的大旗还矗立在敌兵的包围之中。
“主将被蒙军围了……”
“走!”
李丙不想走,且认为副统制和两个统领应该领兵回去救李泽怡。
但没有,那包围圈里的令旗晃动,示意分头突围。
这让李丙又想到了在救出俘虏那一日在城门口挨的一巴掌,让他不敢违命。
他们策马从浩瀚沙漠的边缘向南狂奔,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李丙再次回望,只见那杆大旗还矗立在那里……
~~
“他娘的,看到三个万户的旗帜了……”
陷入包围的李泽怡望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过来,心里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骄傲。
今日这场厮杀,他已看到一个蒙古宗王,三个万户都总管,千户更是数不过来。
这种兵势,逃是逃不掉了,他反而觉得能随李曾伯挡住这数万蒙军这么多天,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当年汪世显臣服于蒙古,所面对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兵势。
降是可以降,他李泽怡也不是没想过……但军中没这种风气,军中以坚决抗争为荣,袍泽兄弟全都瞧不起卑躬屈膝者。
李泽怡不由又想到因为拉不下脸死掉了,未免亏得慌。但若坚信郡王能成事,今日便是战死了,也能保家小一份安稳富贵,不亏。
比起被汪忠臣指认而死的三伯,可好得太多了……
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李泽怡已又一刀斩在一个蒙卒皮甲上。
他的长武器早就被击落了,持的是汉中造的钢刀,本是每一刀都能劈进皮甲,但此时才发现刀刃已起了卷。
低头一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噗。”
就这一分神之际,一个蒙军将领策马而来,弯刀一斩,将李泽怡斩杀于马下。
其实重围之中,已不剩几个宋军了,只有满地流淌的鲜血……
~~
忽剌出提着李泽怡的头颅一路到了合丹面前。
“宗王,已经攻下应理城,歼灭这支宋军。”
合丹点点头,很是勉励了忽剌出几句。
“草原上真正勇猛的勇士越来越少了,忽剌出你很英勇,在你伯父撤出凉州时只有你还能放火烧了凉州城,这次又第一个立下战功……”
话虽这般说,合丹只是扫了一眼李泽怡的头颅,没有太过在乎。
他望向南面,等待着另一支骑兵回来,把宋军那个动静如雷响的火器抢过来。
这便是合丹与帖必烈的不同之处。帖必烈遇到火炮只会逃,合丹却能想到要据为己有,故而他是统帅。
然而,许久之后有将领奔来回报,却是道:“报宗王,我们没能截下那些宋军,让他们带着辎重撤进了南面的锁罕堡。”
合丹大怒,下令道:“继续进攻,给我攻下锁罕堡,我要让河西这些像老鼠一样乱窜的宋军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
锁罕堡。
陆小酉从火炮边走了下来,兀自骂着蒙军。
自他从临安回来,便一直陷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仿佛永无止境。连他娘亲要帮他说媳妇的事也耽误下来……
心头想着这些,便见李泽怡麾下的兵马入城迎上来。
“你们李统制呢?”
“统制被蒙军包围了,战……战死了……”
陆小酉恍惚了一下,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他一直知道战场凶险,谁都可能在下一刻死掉,但没想过是李泽怡,因为骑兵将领本是最缺的,也因为李泽怡说话难听。
说话难听的人本不该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嘛。
一整夜,陆小酉都没能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直到天亮时,“嘭”的一声响,蒙军的投石车将石头砸落过来,碎石乱飞。
陆小酉遂以火炮回应。
炮鸣如雷,仿佛他心里的咆哮,哪怕他面沉如水。
小小的堡垒凭着火炮又守了数日,之后,李曾伯又下了一道军令。
“毁掉火炮,撤。”
陆小酉心里不愿,却也只能将火炮拉到黄河上,凿开冰面,看着它沉没下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
战事最初之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心比天高,放言“蒙虏来多少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放言“早点打完仗去吃小酉的喜酒”,放言“借此战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个个都想当霍去病。
但千年以来,有几个霍去病。
打着打着,士气逐渐衰退,火器也慢慢用完,蒙军的兵力优势与底蕴却开始显示,终于使得战事越来越艰难。
陆小酉看着脚下,那凿开的冰窟窿又已渐渐结冰,隆冬还久,黄河还远远没到化冻的时候。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想哭就哭。”李曾伯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哭了没甚丢脸的。”
“大帅,我没想……”
陆小酉还想否认,终究是抹了抹眼。
李曾伯道:“哭了没甚。哭过之后继续走吧,凡是难打的仗打到后面,都是看谁更坚韧,心气莫卸了。”
……
又两日,李曾伯已放弃了黄河防线,向西撤往凉州,任由蒙军占据皋兰县,将他与廉希宪分割开来。
河西与陇西的防线终于是被合丹切断了。
李曾伯、廉希宪没办法,他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据城而守,处于被动。
但他们虽然退,却是在每退一步之前都做出坚强的抵御,尽力使蒙军每一步都前进得艰难些。
凉州还在下大雪,风雪之中,李曾伯愁白了头。
在他的指挥下,西线的防御不至于分崩离析,但终究实力所限,已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