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侧王妃

均州。

十六日傍晚,张弘范牵着马下了商船,自策马向东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着今日该是大姐儿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汉江河谷见到的张五郎一行人。

“看来,五哥该是猜到了。”他又低语了一句。

正月,在昔木土脑儿,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并非是对张柔说的,而是私下召张弘范密议,对张弘范说的。

当时大军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东李璮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关中已为李瑕所据;廉希宪叛投;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泽、仪叔安、赵璧等人也有通敌的可能。

形势对于忽必烈极为严峻。

坐镇亳州的张弘道遮遮掩掩、与李瑕的暧昧,证据确凿。

亳州东可结李璮,西可与李瑕夹攻河洛,一旦有失,相当于对李璮的包围圈出了个大缺口,让其直接与李瑕相通。

不论张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张家的意思,已必须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关中之名,派严忠济镇守太行径,盯着保州,不给张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张柔,加封荣大夫。

至于亳州暂时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张柔除掉张五郎,也不能开口叫张柔交回亳州。

一个不好,真逼得张柔鱼死网破。

需要有所转圜。

张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选,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办坏了,也不至于逼得张家跳脚。

忽必烈已给了张弘范太多的恩典,且还能给更多。

张弘范不会投附李瑕。

不说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种原因,恰是因张大姐儿想嫁李瑕、张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倾向,张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权于诸兄弟。

只有忽必烈还能让张弘范这个人继承整个张家统领三十余城、八万户军民总管大元帅的权力。

蒙古之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对于张弘范而言,这件事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若办妥,往后张家之权必然全归于他;若办不妥忽必烈给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张弘范不愿、也不能对张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乱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阋墙,张家也要分崩离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担压力。

事到最后,已全担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顾、前途抱负要实现、兄弟情谊要保全,怎么做都难。

但张弘范还是打算做得完满。

到了亳州,他试探了张五郎几句。

发现张五郎没变,还是那顾家的守成性子,张弘范这才决定接回大姐儿。

从根源上断掉张家与李瑕的联络,亦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牺牲。张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当个质子;大姐儿放弃些小情小爱,再找良人;他张九郎也愿挨些责罚,哪怕丢掉往后全统张家之权的机会。

往后,张家还是那个兄弟姐妹齐心的张家。

却没想到最后,不仅大姐儿不愿作这点牺牲,就连张五郎也不肯。

这才是叫张弘范最难受的。

他想到当年离开亳州大姐儿讨要书籍之时,作为兄长何等宠爱这个妹妹;想到当年五郎宁可身负重伤也要保全家族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

心念萧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时近黄昏,平陵郡王府内颇为喜庆。

“请宾客入席。”

一对新人对拜过,观礼的张弘道看着他们般配的模样,心中又添了感慨,转身入了席。

“娘家人请坐这边”

宴席仓促间又多摆了五六桌,张弘道招呼着家小,又让张延雄去安排亲随。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着我们?”

“称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张弘道桌边坐了,闭上眼歇了歇。

连日赶路,他浑身酸疼得厉害,但真正疲惫的还是那颗心。

也没了心情夹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发酸

张九郎还真以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儿离开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个月,确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动张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异动不断尚且无事,为何这边一点小打小闹到了张九郎口中,却成了大祸?

张九郎口中之大祸,只关乎其一人之前程罢了!

这次,做了些小动作,怕是被赵璧查到了。

是他张弘道能力不济,认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动张家吗?

当年六郎尚且肯放张世杰,今张九郎却连亲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说什么求情,这次忽必烈能高抬贵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还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继承不了家族重担,且愿意为家族抛舍己身。

己身可抛,却不能只为实现张九郎一人之抱负!

那日相谈,张弘范头一低,说甚“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头间愧疚的是什么?

真当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缘,兄长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时前程?!就你张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儿女!”

正想着这些,张弘道一转头,只见李瑕已端着酒杯过来。

对视了一会,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会好好待静。”

“百年好合。”

“五郎能来,我们很高兴。”

张弘道又叹惜,道:“我弃亳州而逃,没本事,让你见笑了。”

“不会,面对忽必烈与金莲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没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从你这带走静。”

李瑕抬了抬手,两人默契地转向后院。

张弘道捧着个空空的酒杯,发现没把酒壶也带来,微微苦笑,问道:“你是故意设计商挺?”

“嗯,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经验之谈。没想到你还是被揪出来了。”

张弘道又苦笑,道:“你作为对手尚且肯帮我做到这些”

“妹夫。”李瑕道:“作为妹夫才帮你做这些。”

“是。”

“根本而言,还是忽必烈没将他自己看成是汉人。”李瑕道:“蒙古对待世侯太宽,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来补。不如一开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这话有深意啊,我得仔细琢磨。”

“那就好,只要这句话五郎听了就够了,别的就不打紧。今日是我大喜,不谈这些了。”

张弘道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当年开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时各为其主罢了。”

“好吧,我只是想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先见静一面吧,我不想她成亲时还带着担忧,你来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紧赶慢赶赶到了”

新房中,张静手执团扇走动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这便是她这个侧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妆把整个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穷了,失了郡王的气派

听到外间响起说话声,张静连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凤冠,重新将团扇掩着脸,重新摆出名门淑女的模样。

“静来见见五哥。”

张静忙扶着凤冠又起身,拾着团扇绕到屏风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着半边脸,又看向张弘道,微微叹息一声。

“五哥累我好担心。”

“装扮寒碜了些,往后你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张家名望”

张弘道负着手,也没兄妹相见的喜意,已开始板着脸训话。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他该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张静初时还肯听着,待见张五郎没完没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两眼,终于抽着个间隙应道:“谢兄长教诲。”

“嗯。”

张弘道见自己又把气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尴尬,道:“五哥来得匆忙,也没备些贺礼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张静低下头,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说,我心里自有杆秤,谁更顾念家族长远,我知道的。五哥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

张弘道愣了愣,只觉暖心。

“你也别听你九哥说逐你出家门,此事父亲没表态,我则不同意,虽然我但往后家里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张静笑笑,抬起头道:“都说了人家心里有杆秤了,人家今日成亲呢,出去。”

宾客散场,郡王府静下来

红烛摇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来,栓了门,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静。

“现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张静低声应了,并不愿多谈形势,她只觉自己这场婚礼已因家中事耽误了太多。

“五哥也是讨厌,我这装扮哪就寒碜了?”

她缓缓放下团扇,看向李瑕,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澹妆浓抹总相宜。”

李瑕目光落处,见她今日打扮得仔细,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颊边红晕也不知是妆红还是羞红。

他遂低下头吻过去。

张静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五年前策马持剑奔来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跃往事一幕幕闪过,心跳得厉害,又不知是因当年还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到今夜才终于可以肆意相拥。

凤鞋掉落在地。

摇晃的帷帐被烛光映在墙上,许久,连红烛也已熄灭

“坏人”

张静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是在李瑕肩头咬了一口。

“你让我等了五年唔坏人”

一纸彩笺被帷帐掀动的风带起,飘落在地上。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