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匆匆拐进小巷,登上一间客栈的阁楼,张弘范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去。
果然,长街那头张静正向这边赶来。
她穿着男装,看起来却比在家中时明媚许多。
张弘范目光一转,又落在李瑕身上。
只一眼,他便知那就是李瑕。
身形肖貌,举止气度,也唯有这样的人的才能是他闻名已久的李瑕。
仔细观察了许久,张弘范才移开眼,看向李瑕与张静那牵在一起的手,不由轻声滴咕了一句。
“名门淑女,成何体统?”
街那边,李瑕与张静已携手步入了方才那间食肆。
张弘范准备转身离开。
事已不可为。
出发前确实没想到,大姐儿会这般直接告诉李瑕。
这是该有多信任李瑕,才能连九哥都不先见一面,立即叫情郎动手?
才转过身,忽然,有呼喊声传来。
“九哥。”
张弘范回过头,再向长街望去。
只见张静已跑到街道中间,一边四处看着,一边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起来。
“九哥,我知道你还在,与我们谈谈可好?五哥一直不派人来,我很担心他。”
张弘范摇了摇头,再次滴咕道。
“名门淑女,大呼小叫。”
大姐儿不像以往待字闺中时了。
再想到大姐儿说的是担心张五郎,而非担心家里,他便知晓这妹妹还是聪慧的。
那边,李瑕已走到张静身边,稍安抚了她,也开口呼喊。
“仲畴兄,你不远千里而来,留下喝杯喜酒如何?我可保证今次只论私谊,亦不强求张家当即做选择。家中若有为难之事,你我可共商良策!”
张弘范立在窗后看着,只见李瑕喊过一句,转向曹娥庙后的高塔扫了一眼,已向他这边看来,片刻之后,才又看向另一间客栈。
“诚心请仲畴一晤,有桩情报给你。”
只听了这几句话,张弘范已知李瑕是能做事的人。
遇事情绪平稳,不骄不嗔不怒不贪。
换作是别人,只怕会有“我不管你张家死活,必须投我”的傲慢。
李瑕没有这种无用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提出要解决难题。
有这份坦诚与通达,故而能让大姐儿也坦诚相告。
因为“李瑕总能处理妥当,始终值得相信”,这是他给人的印象。
若他张弘范是大姐儿,只怕也会想着“把事情交给李瑕吧”。
“九哥,信我们一次可好?我们不会害你”
张静又喊了一会,抬眼环顾着街道两边的民居,不知张弘范身藏何处,也颇苦恼。
她收到那诗的第一时间便找到李瑕带人赶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又等了一会,她拉了拉李瑕,问道:“派人把九哥搜出来吧?长须美髯,身高体阔,很好认的。”
李瑕认为张弘范行事如此机警,已不好找。
但派一队人去搜也好,以免张静有遗憾。
他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周围几间客栈。
“那间客栈、那间茶楼、还有庙后的高塔,都仔细搜搜不得打搅百姓、让有心人以为城中出了乱子。”
“是!”
李瑕拉过张静,道:“坐着等吧。”
两人走进那食肆,李瑕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看了看,沉吟了一句。
“来的为何是九郎而不是五郎?”
“不知,近五年未见到九哥了,他从小便待我很好,所有兄长里,属他待弟弟妹妹们最好。”
李瑕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五哥人品不错。”
他转头向食肆外看去,只见一名亲随已拿着一封信回来。
“郡王,找到了这个”
张弘范已出了汉中城东朝阳门。
他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决断不可谓不快。
见机不对,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不因言语所惑,雷厉风行。
唯一就是,下巴光熘熘的。
让人极为不适应。
张弘范少时从学于郝经,出师之后即蓄髪明志,以示做事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血气战则髯美长,这仔细养护了五六年的茂美长须,也不知曾引得多少军中将士崇敬,更不知多少人又因此而仰慕他的威仪。
今日,剃光了
只在见到大姐儿与李瑕携手而行的那一刻,他已可确定这次来注定无功而返,连想走都难。
故而必须果断。
从这点而言,众兄妹中,大姐儿是最像他的。
反倒是五郎,遇事犹豫不决,尚不如大姐儿,否则今次他都不必来这一趟了。
罢了,成全了大姐儿便是,回去之后,带五郎去向陛下求情了。
既出了城,要离开汉中便不难了。
汉中向来鼓励商旅,北面的走私商贩只要肯卖马匹与铁器,即可入境,还会发放通行书。
在北面和江南的走私贩到了这里,反倒能得到正经商人待遇,只是不能携带武器,看管也严,以防闹事或打探机密。
张弘范是随着商旅来的,亦是随着商旅走。
他策马奔至城固,换乘商船,顺江而下,还是准备走拖雷迂回灭金的路线。
两日后,商船行入汉江峡谷。
张弘范倚在船舱内,摸着唇上短短的胡茬子,忽洒然一笑。
“管它呢。”
胡须总归还能再长,大丈夫何必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其余难事,也不过如此了。
以平生之才气,总能有办法保住五郎。
张弘范思及至此,顿觉心念一阔。
这一刻的他已比之前的美髯公又多了气概。
再想到从小就疼妹妹,今次她将要出嫁,自己千里而来,不送上祝福却留书恩断义绝,未免显得气度窄了,被李瑕比下去。
但既做了,也无甚好后悔的,人各有志,各尽全力罢了。
张弘范哈哈一笑,随口又拟了一句自嘲。
“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乾忙!”
大笑出舱,他负手立于船头,看着船压着江上浪花,彷佛只是来旅行了一遭。
眼前天高云阔,正觉斗志昂扬,忽见汉江边上有数十骑自东面奔来。
张弘范眯了眯眼,看了一会,忽然愣在那里
四月十五日。
入了夜,平陵郡王府与张静暂居的院落内外还是一片繁忙。
婢子们忙前忙后,小院里不时传来雁儿安排诸事的喊话声。
闺阁中带着胭脂香气,红烛通明。
张静正在试穿她的婚服,打扮妥当,铜镜中照映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
“美得连我这女冠也动心呢。”元严笑语道,“好了,别看了,试试这凤鞋。”
“明日就出嫁了啊。”
“你也莫再介怀了。”元严见张静有些走神的样子,不由宽慰道:“逐出家门也好,至少张家不会有事。”
张静先是眉眼一低,才抬起头来,道:“本就不会有事,我料定了忽必烈不可能敢在这时候动家里,这才跑出来的。”
“那你为何还有心事?”
“哪有心事?”张静笑了笑,低语道:“害羞嘛。”
元严叹惜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听院里雁儿喊了声“郡王”,她愣了愣,忙堵到闺门边。
“郡王此时不宜见新人”
“元录事见笑了,我与静说几句话”
张静回过头,竟见李瑕堂而皇之走进来,不由羞恼道:“出去,你快出去,哪有这时候见面的。”
李瑕笑笑,道:“有正经事与你说。”
“那也不成,明日可是我嫁人的大日子,今夜不许过来。”
张静拾起桌上的帕子抛过去赶他。
她那凤鞋还未穿,坐在那也走不开,须臾已被李瑕抱起,坐在榻边。
“快放开,真打你了。”
“说说话吧,要成亲了,不想你带着心事。”
“哪有心事。”张静笑道,“明晚再说好么?”
话虽如此,她还是将头埋在李瑕怀里,蓦地一阵委屈。
“别担心了。”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绝不信忽必烈敢在这时候动张家,他人还在去哈拉和林的路上,这时候若敢相逼,一个处置不当,中原一乱,简直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的,正是想通了这些,我才敢来找你嘛。”张静道:“我一小女子,若只因我便处置一方世侯,那才叫笑话。”
“那是因被逐出家门委屈了?地理位置就决定了张家本不可能现在叛蒙,我没想过如今就拉拢张家,既如此,干脆先划清界限也好,你家里更安全。”
“不委屈,早晚叫父兄知道我的眼光才高。”
“担心张五郎?”
“嗯。”
张静应了,随后又都囔了道:“五哥也太傻了。”
李瑕道:“我理解他,这般大事,他做不了主的。”
“他若没个主张,倒是派人来见见我们啊。”
“其实,是有默契的。”李瑕道:“我暂时并无攻击史家、取河南的实力,张五郎投过来也无用。不如等上一两年,李璮举旗,我出兵河洛,到时他再考虑才实际。若肯投我,举亳州之兵袭史天泽腹背,东结李璮,大事可期。若能暗暗等到那时,于他、于我都是好结果。
故而,我也想保住张五郎,让他慢慢观望。为此我放出了许多假情报,构陷商挺、史天泽、仪叔安等人,造成河洛一带人人都可能有异心的假象。张五郎藏身于假象之中,才有可能瞒住忽必烈的眼睛,这也是我当日想与张九郎说的。”
“这两天我在想九哥忽然跑来,是出事了吧?”
“嗯,不瞒你,我今日得到关中来的消息上个月,阿合马亲至洛阳,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还杀了不少人。”
“出了何事?与五哥有关?”
“也许吧,商挺是被我陷害的,赵璧本就与阿合马有怨。至于你五哥”
李瑕今日已与韩祈安商议了许久,勉强作了些推论,沉吟道:“张五郎应该一直在遮掩我们的事,这次该是也被查出来了。”
张静一听就急着摇头。
“这如何遮掩得住?他太小瞧赵璧等人了吧。”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是忽必烈默许张家收了我的聘礼,本不能再因此事处置张家。张五郎应该直陈此事,以示坦荡才对。一遮掩,反而留下把柄。”
“五哥这是叫所有人都为难。”张静愈发苦恼,“他哪怕逃了,父亲也可与他划清界限。偏是如此一来,不处置他,连明面上都说不过去。”
“张九郎来该是为此。”
“那九哥是想接我回去,救五哥?”
“嗯。”
张静头埋得愈低,许久,都囔道:“那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吗?”
张静搂住李瑕,道:“我信你才是天命所归,九哥救得了五哥一时,救不了张家一世。”
“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就信你。”
“但还在担心张五郎?”
“九哥为何就不能放了五哥呢?”
李瑕道:“这种时候,张九郎若还敢放他,这罪便落在张九郎头上。”
“可他们不同的,五哥素来不入忽必烈的眼,这次犯了这样的大错,很可能就被处死了。而九哥这些年青云直上,明眼人都明白家业要落在他身上,论官职、功劳、人脉以及军中威望,五哥已远不能与他相比,忽必烈要稳张家,为的是张家的兵权,兵权在父亲、在六哥与九哥,唯独不在五哥。九哥若肯偷偷放人,罪名也轻,还有父亲偏心于他,至少,他必不会死的”
张静说着,已低下头。
“其实,这两天我便猜到这些了。我是在气九哥,气他宁可毁掉我的姻缘,宁可让五哥涉险也不肯放弃他的前程。但我没资格怪九哥,我不肯舍下与你的情意,他不肯舍下他的前程,我与他是一样的,我们兄妹两个都自私。只有五哥,心里从没想着他自己,顾全家中所有人我怕他这次就傻傻地没了”
这些话,她也只会对李瑕说。
李瑕向来不对她遮掩他的花心与野心,她也不向李瑕遮掩她的私心。
“你为了你的夫婿,他为了他的恩主。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李瑕道:“我派人去将张五郎带出来,可好?”
“好,不过那到时五哥便不能举亳州响应了。”
“事已至此,没办法的,忽必烈做这些目的本就是为了拔除亳州的隐患,他有这手段便随他吧。”李瑕道:“总之别再担心了。”
“我一点也没能帮到你韩长史怕是要认为我没资格作你的侧王妃了。”
“不会。我喜欢的是你、娶的是你,又不是娶张家。”
“真会哄人,也不知有没有被你哄得好些。”
李瑕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别多想了,明日成亲,你只管作最美的新娘”
闺阁外已响起敲门声,雁儿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
“郡王还在吗?我们得把喜被抱过去了,可不能弄乱了”
次日便是婚期。
婚礼简朴中又带着隆重。
凤冠霞帔的张静被扶上轿子。
她手里执团扇,遮着脸,既有喜悦,心里亦有些遗憾。
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出嫁,到最后一个娘家人也没来。
轿子在城中绕了一小圈,行至平陵王府前,气氛虽显得隆重,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前面,李瑕下马,掀开轿帘与她对视了一眼。
彼此笑了笑,张静忙拿团扇遮着脸,等他抱自己下轿。
忽然,只听东面有马蹄声传来。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会,转身去听人禀报了什么消息。
“吉时还未到,再等一等”
轿子里的张静不由有些担心,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已是二十一的老姑娘,今日再嫁不成可如何是好?
她难免焦急,想掀帘却又不敢。
直等了好一会,忽然听得外面愈发热闹。
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亳州一别多年未见,今日特来送我妹子出嫁,祝你们百年好合”
张静连忙掀帘看去,正见一身红色婚袍的李瑕正与风尘仆仆的张弘道相对着,互作了一揖。
她不由愣了愣,自语道:“五哥终于想明白了,也没那么傻。”
漫天的花钱洒下。
有喜娘喊道:“快安排请娘家人先进院。”
张静目光扫过张弘道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此时才感到自己的婚礼完满起来。
“娘家人。”
她放下轿帘,忍不住扑哧一笑,抹了抹眼角,努力不让自己的妆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