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谁疼谁知道(上)

  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所以,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死。

  这句话是华绍亭的私人医生隋远说的,隋远是个医学天才,但是天才疯子一线之隔,越聪明的人就容易手段极端,隋远早年被主流医学界所不容,入了敬兰会,一直是华绍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变之后,这是第三天了。

  隋远关上房门,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纱布包着,呼吸倒平复不少。隋远看他宿疾没有复发,这才放下心,暗自感叹,怎么吃个饭也能闹成这样

  他刚劝走顾琳去休息,那位十八岁的大堂主看着坚强,可眼看华先生满脸是血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睛,情绪激动。

  这一切都是无妄之灾,无从说起。

  海棠阁里本身就是个豪华病房,因为他们的华先生不去医院,所以基础医疗设施只好建在家里。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想翻身,隋远看他就来气,警告他:“你这几天还是老实点吧,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三小姐闭着眼睛开枪,否则你有几条命给她打”

  华绍亭轻笑,喘了一会儿平复下来,低声问他:“裴裴呢”

  “我能劝走顾琳,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也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搀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伸手去扶,她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迹,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走得早,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

  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她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裴欢最终放弃,她不再挣动。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这两个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陪着别人,也肯定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却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

  说什么都晚了。

  裴欢没有急着离开,毕竟相隔六年前后,故人再见。何况兰坊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时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间里守着他,一连几天,除了隋远和两个随身的中医,华绍亭再不许其他人进海棠阁。

  外边的闲话渐渐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将回到各自地盘去的时候,海棠阁里终于有了交代。

  顾琳被叫进去。彼时,华绍亭正靠在窗边拨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拆线,但气色好多了。顾琳心里有疑问,可掩饰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两步,先看见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个裴欢。

  对方似乎只是小睡,蜷着身体躺在那里,被子显然是后来被人盖上的,手边还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刚刚挑完,眼睛乏了。

  顾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偌大一间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这画面温馨得让顾琳说不出话,心里全部的疑问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烧着她的心。

  她不过多看两眼,华绍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顾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着那串珠子,不动声色地开口说:“三小姐回来了,往后,大家多照顾。”

  短短一句话,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