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库尔村拉龙西埃小庄,达尼埃尔夫人收
亲爱的朋友:
两周以来,未收到片言只字。在我们确定的合作期限十二月五日到来以前,我不再希望收到您的来信。我盼着这一天早些到来,因为您可以摆脱这不再给您带来趣味的契约。对我来说,我们共同参加的七次战斗,是无比快乐和兴奋的时光,因为我生活在您的身边。这种最积极、最激动人心的生活给您带来的热情,我都感受到了。我是那样幸福,以至于不敢对您言说;我内心的感情,除了讨您喜欢的意愿和充满热情的忠诚之外,都不敢让您窥见。亲爱的朋友,今天,您不再需要您的战友了。但愿您顺心如意!
不过,既然我同意停止我们的合作,也就请您允许我告诉您,我一直在想,我们最近那次冒险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最后的努力究竟达到什么目的?请允许我重复您的话。
您的话,我没有一句不铭刻在脑海里。“我要求,”您说,“您找回我那枚镶嵌在金丝托子上的光玉髓别针。那是母亲传给我的。大家都知道它给我们母女都带来了幸福。自从它从紧闭的盒子里失踪以后,我便一直不幸了。帮我找回来,我的好守护神先生。”我问您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您笑着回答道:“七年,或八年前……我记不清楚是怎样,……我一无所知……”
确切地说,这是您向我发出的一次挑战,对吗?您向我提出这个条件,让我无法满足。然而,我答应了您,并愿意恪守诺言。因为您的安全若是缺了您那么珍视的吉祥物,那我也觉得不必向您展示那更美好的生活了。我们不能小瞧这些小小的迷信。它们常常是我们最佳行为的起源。
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再帮我一回,那么就胜券在握了。由于期限临近,我如果单枪匹马去干,势必失败。如果您愿意把这件事办下去的话,便极有可能成功。您会办下去的,对吗?我们当面订下契约,应该履行。在有限的时间内,我们应该在各自的人生史册上记下八个动人的故事。我们在故事中加入了逻辑、恒心、精明,有时还加入一点英雄主义。现在,我们开始写第八个了,该您行动了。这样它才能在十二月五日时钟敲响晚上八点以前完成。
那一天,您要按我告诉您的方法行事。
首先,我的朋友,您尤其不能说我的指示是心血来潮的念头。它们每一条都是成功所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天我看见您表姐的花园中,有灯芯草,您割三根编成一根绳子,两头扎紧,就像孩子玩的鞭子。在巴黎,您买一串多面的煤玉珠项链,将其截短,使珠子的数目在七十五个上下。
您要穿一件蓝色羊毛裙服,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颈上围一条鸡毛长围巾。不要戴手套和戒指。外面罩上冬天的大衣。下午,您从左岸坐火车,到圣埃蒂延迪蒙教堂。四点整,在这座教堂的圣水池前,有一位一身黑服的老妇,在数银念珠。她会让您点圣水。您把项链交给她,她数过上面的珠子,又还给您。接下来,您跟她走,穿过塞纳河一段支流,到达圣路易岛一条僻静街道的一幢楼房前。您独自进去。
在这座楼房的底层,您会见到一位年纪尚轻,面色黝黑的人。您脱下大衣后对他道:“我来取我的别针。”
您不要对他的惊慌和恐惧吃惊。在他面前保持镇静。如果他问您,想知道为什么来找他提出这个要求,您不必解释。您只回答一句话:“我来索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但是,在您面前,我不能不提出要求。我必须取回我的别针。我必须取回。”我真诚地相信,如果您坚定不移,保持这种态度,不管那人耍什么花招,都会完全成功。交锋的时间很短,胜利取决于您的自信和必胜的信心。这就像一场比赛,您在第一轮就必须打败对方。
您只要沉着镇定,就能赢得对手。若是犹豫,不安,您就对他毫无办法。他会从您手中逃脱,开头倒楣一阵,然后会重占上风。仅几分钟时间,比赛就会输掉。因此,不是赢就是输,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如果失败,很抱歉,您只能重新与我合作。我会预先准备合作的,我的朋友,不会附加任何条件。我谨向您表示,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为您做的一切,只能赋予我向您表示感谢和进一步为您效劳的权利,因为您是我的欢乐和生命。
奥尔唐瑟读完信,将它扔进抽屉深处,坚决地说:“我不去。”
她从前看重那件首饰,觉得它是一个吉祥物,而今天苦难似乎结束了,她也就没有兴趣了。再说,她忘不了八这个数字,这是新的冒险的顺序。如果这次再去冒险,那就会把断了的关系再度接上,再度接近雷尼纳,那就无异于给他一种保证,以他那种精明灵活,绝对会加以利用的。
十二月三日,甚至十二月四日上午,她都是这种想法。但是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跑到花园,割了三根灯芯草,编了绳子。她从小常干这种活儿。
中午,她登上了火车。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雷尼纳安排的冒险所具有的新鲜和趣味感,她实在抵挡不住。煤玉项链,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数银念珠的老妇……这神秘的召唤怎么抵挡得住?这个向雷尼纳显示能力的机会怎么能推掉?
“办完事后,怎么办?”她笑着寻思,“他会召我去巴黎。在离巴黎八百里远的阿兰格尔,在那废堡里敲响八点对我并无危险。唯一能敲响那危险时刻的钟锁在那里。”
傍晚,她在巴黎下了火车。十二月五日上午,她买了一串煤玉项链,留下七十五颗珠子。她穿一件蓝色连衣裙,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
四点整,她走进圣埃蒂延迪蒙教堂。她的心狂跳不止。这次她是独自一人,但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持她。这种支持,她出于莫名其妙的担心,而不是理智,曾经放弃过,现在却感到了它的力量。她在周围寻找,希望能够看到他,但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位黑衣老妇站在圣水池前。奥尔唐瑟朝她走去。老妇一颗一颗拨着银珠,把圣水瓶递给她,然后逐粒数着奥尔唐瑟给她的项链上的珠子。她低声道:“七十五粒,好,请跟我来。”
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在路灯照耀下走过图尔纳尔桥,上了圣路易岛,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停在一幢装着锻铁阳台的旧楼前。
“请进。”她说。
说罢就走了。
奥尔唐瑟这时发现一座外观富丽的商店,几乎占据了整个底层。橱窗里闪烁着电灯光,隐隐照见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和破旧家具。她站了片刻,漫不经意地瞧着。只见招牌上写着“商业神”几个字和老板的姓名“庞卡迪”。
一楼门楣上方有一个壁龛,里面有一尊焙烧的商业神雕像。他单腿独立,翅膀护脚,手执神杖。奥尔唐瑟注意到,他因为奔跑,重心过于前倾,似乎就要失去平衡,一头扎到街上。再往上一点,接近二楼的地方,有一个突出的部分,装了一个神龛,供着一尊陶制的商业神。“进去!”她低声说。
她握住门柄,走了进去。
尽管拉了门铃,门上铃铛也丁当直响,却无人前来迎接。商店似乎空荡荡的。不过,尽头有两间后堂,堆满了小玩意儿和家具,其中许多是贵重之物。奥尔唐瑟蜿蜒从两列柜子之间穿行,登上两级台阶来到最后一个房间。
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查阅登记簿。他头也不回便道:“为您效劳,……夫人可以参观……”
这个房间只放了一些特殊种类的物品,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炼丹实验场:猫头鹰标本,骨骼,颅骨,铜蒸馏器,星盘,尤其是墙上挂的来自各地的护身符,最多的是象牙和珊瑚雕刻的手,竖起两根指头,驱赶着恶运。
“您是否特别喜欢哪件东西,夫人?”庞卡迪先生终于关上抽屉起身问道。
“正是他。”奥尔唐瑟心想。
他的皮肤确实黝黑,一撮两头灰白的山羊胡子挂在下巴上,额头光秃暗淡,额头下闪着一双惊慌躲闪的小眼睛。奥尔唐瑟没有取下面纱,也没脱下大衣,回答道:“我找女服别针。”
“这是橱窗。”他说,引她向中间的店铺走去。她瞥了一下橱窗,道:“不……不……没有我要的东西。我要的,不是这种那种衣服扣针,而是从前从首饰匣里丢失的一只别针。我是来找的。”她惊异地发现他显出惊慌的神色,眼睛变得惊恐不安。“来这里找?我想您不会有什么运气……什么样子的?”
“光玉髓的,嵌在金丝托子上……一八三〇年的样子……”
“我实在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您问我这事?”她取下面纱,脱下大衣。
他后退一步,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喃喃念着:“蓝色连衣裙……无边软帽……啊,这可能吗……煤玉项链!……”
也许,看到三股灯芯草编的马鞭,他更为惊慌。他身子摇晃起来,把手指伸向她,最后,像一名落水者那样,两条手臂在空中乱挥,倒在椅子上,昏厥过去。
奥尔唐瑟没有动。“不管他玩什么花招,”雷尼纳写道:“要鼓起勇气保持镇定。”即使他不是耍花招,她也要保持镇定,不予理睬。过了一两分钟,庞卡迪先生醒过来,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尽量控制自己,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您为什么要来问我?”
“因为您拿了。”
“谁告诉您的?”他并没有反驳,“您是如何知道的呢?”
“因为这是事实。无人告诉我。我来这里是确信可以找回别针,不拿到手决不罢休。”
“但,您认识我吗?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您,在见到您的招牌之前不知道您的名字。对我来说,您是应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的人。”
他极为不安,在家具堆中间踱来踱去,还愚蠢地拍打着家具,也不怕它们砸下来。
奥尔唐瑟感到她制住了他,她趁他惊恐不安,用威胁的口吻突然说:“别针在哪?必须还给我,我要。”
庞卡迪一阵绝望,把手合在一起,念了几句祈求的话。然后,他坚持不住,突然屈服道:“您要?……”
“我要……应该还……”
“是的,是的,应该还……我同意。”
又补充说:“我说,不,我写……写下我的秘密……一切对我都算完了。”他返回桌前,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几句话,盖了印鉴。“喏,”他道,“这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的整个生命……”同时,他迅速从一堆纸中抽出一支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开了火。
奥尔唐瑟赶快一碰他的胳膊,子弹穿透了玻璃。但是,庞卡迪却倒下了,受了伤似的呻吟起来。
奥尔唐瑟努力使自己沉住气。“雷尼纳预先告诉我,”她想,“这家伙会演戏。他还拿着枪套,拿着手枪。我可不上他的当。”
不过,她明白,她表面上虽然平静,这次自杀的企图和枪声其实把她吓慌了。她的所有力量就像一捆柴禾,把捆条砍断,便一根根散去了。她痛苦地感觉到,这个爬到她脚边的男人实际上渐渐占了上风。
她精疲力竭,坐了下来。雷尼纳有言在先,事态发展果真如此,决斗没有持续几分钟,但是,由于女人神经脆弱,眼看到了胜利的时刻,却支持不住了。
庞卡迪先生没有判断错。他停止哀叹,连过渡也懒得做,一跳而起,在奥尔唐瑟面前蹦跳几下,表明他身体灵活,嘲弄地说道:“我想,我们等会儿的谈话,不便随便叫哪个顾客来打扰,是吧?”
他跑到大门口,打开门,拉下金属卷闸门,又蹦跳到奥尔唐瑟面前。
“唉,我本以为我完了。再努一把力,夫人,您就赢了。可我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觉得您似乎就像上帝的使者从过去走来,向我讨帐,我就傻乎乎地偿还……啊,奥尔唐瑟小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认识您的时候,您还是这样称呼的。奥尔唐瑟小姐的心太软了。”
他坐在她身边,凶相毕露,突然问道:“现在,您可得老实点。是谁策划的这件事?不是您,嗯?不是您这样的人。那么,是谁呢?我一生光明磊落……除了一次……这只别针。我原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埋进土里了,可现在又浮出面上了,现在又旧事重提。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奥尔唐瑟甚至都不试图斗一斗。他的男人的力量、怨怒、恐惧和表示愤怒的动作,可笑而狰狞的面目所表达的威胁都压在了她身上。“说吧,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个潜藏的敌人,我知道了才好自卫。这敌人是谁?是谁派您来的,是谁让您干的?是我的对手,见我走运,有些眼红,也想利用这只别针?讲吧!妈的……不然,我就凭上帝向您发誓……”
她以为他去取枪,便向后退,同时伸出手去,希望逃脱。他们就这样打起来。奥尔唐瑟见对手攻势凶猛,面目凶恶,越来越怕,开始叫喊起来。这时,庞卡迪突然不动了,双臂伸向前,指头张开,双眼盯着奥尔唐瑟头顶上方。
“谁在那里,您是怎样进来的?”他紧张地问道。奥尔唐瑟甚至不必回身便确信是雷尼纳来救她了。正是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吓坏了这个古董商。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安乐椅和沙发堆中钻出来,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
这人正是雷尼纳。“您是谁?”庞卡迪又问一声,“从哪里来?”
“从上面。”
他指着天花板,友好地回答。
“从上面?”
“对,从二楼。那层楼面,我租下三个月了。刚才,我听到有人呼救,就来了。”
“可是,您是如何进来的呢?”
“从楼梯。”
“哪个楼梯?”
“顶里头的那座铁梯。在您前面租这店堂的人也把我那屋一并租了,他就是从那座铁楼梯上下的,您堵死了那道门,我把它打开了。”
“但您有什么权利?这是破坏行为。”
“要救人的时候,破坏也是允许的。”
“再问一句,您是谁?”
“雷尼纳亲王……这位女士的朋友。”雷尼纳说,便向奥尔唐瑟弯下身,吻她的手。
庞卡迪似乎惊呆了,嘀咕道:“啊,我明白了……您是阴谋的策划者……这女人是您派来的……”
“正是本人,庞卡迪先生,是本人。”
“您想干什么?”
“很简单,不用暴力。只说几句话,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
“什么?”
“别针。”
“别想!”古董商吼道。
“别说这种话,说早了点。”
“没人能逼我交出来。”
“您是不是想让我把您的夫人召来。庞卡迪夫人也许比您更看得清形势。”
庞卡迪对这个想法感兴趣,这样,他就不会是单枪匹马面对这不速之客了。他身边就有电铃,他一连按了三遍。“很好!”雷尼纳叫道,“您看,亲爱的朋友,庞卡迪先生真友好!刚才吓坏了您的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点也不见了。不……庞卡迪先生只要面对一个男人就恢复了他殷勤友好的品德。真是一只绵羊!不过,这并不是说事情就一帆风顺了,远不是这样,绵羊不会这么固执……”
商店尽头,在古董商办公桌和旋梯之间,一条挂毯掀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看上去,她有三十来岁,衣着简朴,系着围裙,样子更像厨娘,而不像老板娘。不过,她脸色和善,讨人喜欢。奥尔唐瑟跟着雷尼纳走了过来,惊奇地发现,来者是她从前当姑娘时的女佣。
“怎么?是您,卢西延娜?您是庞卡迪夫人?”老板娘凝视着她,也认出她来,显得尴尬。雷尼纳对她说:“您的丈夫和我,我们需要问您一件事,庞卡迪夫人,一件有关您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事……”
老板娘走向前,一声不吭,显然有些不安。她对一直盯着她的丈夫道:“出了什么事?你们想问我什么事?”
庞卡迪低声对她道:“别针……”
看他那严肃的神气,她就知道情况很严重。她不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想提无用的抗议,往椅子上一倒,叹道:“哦,是这样……我解释……奥尔唐瑟小姐既然发现了线索……我们就完了……”
出现了暂时的缓和。斗争刚刚开始,丈夫和妻子就举手投降,只求得到胜者的宽大。她坐着不动,眼睛怔怔的,哭了起来,雷尼纳俯身对她道:“我们把事情说清楚,行吗?夫人,我们会弄清楚的。我肯定我们的谈话会自然而然找到解决的办法。是这样的,九年前,您在外省奥尔唐瑟小姐家当佣人时,认识了庞卡迪先生,不久便恋上了。你们两人都是科西嘉人,那是迷信盛行的地区。幸运、厄运、灾星、苦命都深刻影响着那里每一个人的生活。您的女主人的别针是个吉祥物,总是给持有它的人带来好运。正是这个原因,您一时把持不住,受了庞卡迪先生的唆使,窃走了这枚首饰。六个月后,您辞了职,嫁给了庞卡迪。我用几句话概括了您的事情,对吗?如果你们当初不干这件事,还算得上诚实正派的人。
“不必讲你们取得多大的成功了,也不必讲你们,占有这吉祥物的人,是怎样相信这东西的价值,怎样自信,怎样爬上了头等旧货商的地位。今天,你们富了,成了商业神商店的业主,你们把生意的兴隆发达归功于这枚别针。对你们来说,失去它,将是破产和苦难。你们的生命与之相关。这是护身符。这是给你们提供保护,拿主意的宅神。它就在这儿,藏在哪堆东西下面,要不是一件偶然的事让我了解了你们的行为,谁也想不到竟有这种事。因为我再说一遍,除了这个劣迹,你们还算是诚实的人。”雷尼纳停顿一下,又说:“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我作了两个月的细致调查。对我来说这是举手之劳,因为发现你们的线索后,我租下了这个夹层,可以使用这道楼梯……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个月算是白过了,因为我还没有成功。上帝知道我是怎样搜查你们这家商店的!没有一件家具我不曾翻过,没有一块地板不曾揭开看过。毫无结果,只是附带地发现了一件东西。在您办公桌的一个秘密格子里,庞卡迪,我找到一个小记事本,那里面记载了您的悔恨,担心,对上帝的愤怒和受惩罚的恐惧。
“您也太不谨慎了。这种事能写吗?尤其是能一写再写吗?不管怎样,我读到了,尤其是这句话,我觉得十分重要,有助于我制定进攻计划。
“‘她向我走来,那被我窃走宝物的女子,她向我走来,一如卢西延娜行窃时,我在她家花园里见到她时的模样。她身着蓝色连衣裙,戴一顶饰有橙红树叶的无边软帽,煤玉项链和那天她手里拿着的三根灯芯草编的马鞭!
“‘她出现了,对我说:“我来索取属于我的东西。”于是我明白,是上帝使她知道了我的劣行,我应服从上帝的意志。’”
“这就是您记事本上的话,庞卡迪。奥尔唐瑟小姐按我的指点,演出了您本人想象的情节,从过去的深处向您走来——这是您的说法。您知道她只要稍微冷静一点,便赢了。可惜您演得太妙了。您的自杀企图迷惑了她。您便明白她不是上天派来的,只不过是受窃者来讨还失物的。这样,我就只好出面了。现在我问您:庞卡迪,别针呢?”
“我没拿!”古董商否认。一想到别针要被失主索回,他就来了勇气。
“您呢,庞卡迪夫人?”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好,那么我们演下去,庞卡迪夫人,您有一个七岁的儿子,您十分疼爱他,今天是星期四。每逢星期四,他要独自从姨妈家返回。我的两个朋友站在半道上等他,要把他劫走。除非我取消命令。”
庞卡迪夫人立即吓疯了。
“啊,我的儿子,啊,我请您……不,不要这样,我向您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丈夫从来就不相信我。”
雷尼纳继续道:“第二点,从今晚起,将向检察院提出起诉。记事本的招供将作为证据。你们就等着司法当局干预,搜查吧。”庞卡迪不作声,好像这些威胁并没达到目的。他以为有护身法宝保护,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但他妻子却扑倒在雷尼纳脚下,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求您,这会要坐牢的,我不想……我的儿子……我求您……”
奥尔唐瑟生出恻隐之心,把雷尼纳拉到一边,说:“可怜的女人!我替她说情。”
“您别说话!”他微笑道,“她的儿子不会有事的。”
“您的朋友不是守在半路吗?”
“假的。”
“起诉?”
“只是威胁。”
“那您想怎么样?”
“吓吓他们,等他们交出来,希望他们露出口风,有那句口风,我就知道东西放在哪儿了。我们试了种种办法,只有这一招了。您想想我们的冒险经历,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他们不说呢?”
“必须让他们说,”雷尼纳低沉地说,“应该结束了。时间临近了。”
他的目光遇到奥尔唐瑟的目光,她一想到约定的时间,也就是钟敲八点的时候,脸便红了。他只想在第八下尚未敲响之前结束此事。
“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威胁,”他对庞卡迪夫妇道。“孩子失踪,你们坐牢……坐牢是肯定的,因为有招供的记事本。另一方面,我提一个建议,你们立即交还别针,我给你们两万法郎。”没有回答。庞卡迪夫人哭泣着。
雷尼纳一字一顿地说:“我加两倍……三倍……妈的,您也太狠了,庞卡迪……怎么,付个整数?好吧,十万!”
他伸出手来,仿佛坚信人家不会不把首饰交给他。庞卡迪夫人首先妥协了,疯狂地朝丈夫叫道:“说吧!……说呀!……藏在哪里?你不能再死硬下去了吧?否则,全家要毁了……苦难……而且,我们的儿子……说吧……”
奥尔唐瑟低声道:“雷尼纳,您疯了,那首饰不值钱。”
“不要担心,”雷尼纳道,“他不会接受的……您瞧着他……他是多么慌乱!这正是我想要的……啊!您看,这很有意思……让他们自己说出来……让他们说话、想事都失去控制!……在混乱中,在震憾他们的风暴中,发现迸出的火花!……瞧他!瞧他!十万法郎换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否则坐大牢……是该动动脑子了!……”
庞卡迪脸色苍白,嘴唇发抖,馋涎欲滴。可以看出,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正处于畏惧和贪欲的矛盾之中。他突然大笑起来。很容易看出他的话是脱口而出,失去控制的:“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一百万!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几百万有什么用?还不照样亏掉,失掉……花销掉……只有一件事要紧,那就是命运支持您还是反对您。命运支持我九年了。从没背叛我。您想让我背叛它吗?为什么?因为害怕坐牢?儿子?……那是犯傻!……只要命运保佑我,就不会有什么灾祸。命运是我的仆人,我的朋友……它与别针连在一起。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光玉髓,大概……有些神奇的石头藏着幸福,另一些则含着火。硫磺或金子……”
雷尼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留心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调。古董商神经质地笑着,又恢复了镇定,在雷尼纳面前踱来踱去,不时做一两个果断动作,似乎他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几百万?亲爱的先生,我不干!那块石头更值钱。证据?那就是您千方百计想把它从我手中夺走。啊,寻找了几个月,您自己也承认。几个月里您把什么都翻乱了,而我却毫无所察,甚至都没有自我保护!为什么要自我保护呢?那小东西在保护我自己……它不想被人发现,也不会被人发现……它好好地待在这里,保佑一笔笔正当的生意做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是庞卡迪的机运吗?不过在这一带,每一个古董商都知道。我站在屋顶上放声高叫:‘我很走运。’我甚至请机运之神做老板……商业神!他也保佑我。看,我把商业神摆在各个角落!瞧瞧上面,那板上,一串雕像,像招牌上的一样,是一个大师雕刻的,他破了产,将这些雕像卖给了我。想要一个吗,亲爱的先生?它也会给您带来幸福的!选一个吧。庞卡迪的礼物将会补偿您的损失!您愿意吗?”他搬来一条板凳,靠着墙,从搁板上取下一个雕像,放在雷尼纳的胳臂上。他笑得更开心了,尤其因为敌人似乎顶不住他的进攻,要后退了而欢欣鼓舞。他叫道:“好哇,他接受了!他接受了,这就说明大家和好了!庞卡迪夫人,别烦恼了。儿子会回来的,我们也不会蹲监狱!再见,奥尔唐瑟小姐!再见,先生。您要想对我问好,在上面敲三下就行了。再见……带着送您的礼物……商业神会喜欢您的!再见,亲爱的雷尼纳亲王,再见,奥尔唐瑟小姐……”
他把他们推向铁梯,依次拉着他们的手臂,带进楼梯上部的矮门。
奇怪的是,雷尼纳竟然没有抗议,也没有表示反抗。他像一个受惩罚的孩子那样听任庞卡迪把他拉走,推出门外。从他向庞卡迪提出建议,到庞卡迪塞给他雕像,将他推出门外,前后不过五分钟。
雷尼纳租下的夹层客厅和餐厅朝向马路。在餐厅里,摆了两副餐具。
“原谅我做了这些准备。”雷尼纳对奥尔唐瑟说,并为她打开客厅门。
“我想,不管什么情况,我今晚都会接待您,我们可以共进晚餐。不要拒绝我的好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冒险中的最后一餐。”
奥尔唐瑟没有拒绝。这场斗争结束的方式,与她迄今所见的截然相反,让她大为困惑。再说,契约中提出的条件并未满足,她又何必拒绝呢?
雷尼纳出去吩咐仆人,两分钟后,他来找奥尔唐瑟,把她领到餐厅。这时,七点刚过几分。
桌上摆着鲜花,中央放着庞卡迪送的商业神雕像。“愿幸运之神主持我们的晚餐!”雷尼纳说。他坐在奥尔唐瑟对面,显得十分高兴,话语也多:“啊,”他喊道,“因为您没有诚意!您让我吃闭门羹……不给我写信……真的,亲爱的朋友,您真残酷,我好痛苦啊。因此,我也用巧妙方法,用最灵的诱饵吸引您。您承认,我的信妙极了!三根灯芯草……蓝色连衣裙……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抵拒呢!另外,我又加了一些谜,项链上的七十五颗珠子,数银念珠的老妇……总之,一些增加诱惑力的花样。您别怨恨我……我想见您,而且是今天见您。您来了,谢谢!”
他接着叙述了是怎样找到失物的线索的。
“您对我提出这个条件,是希望我完不成,对吗?亲爱的朋友,您大错特错了。至少一开始,这个考验是容易的,因为它有起码的线索:别针的吉祥物性质、只要在您的仆人中间找到对吉祥物感兴趣的人就行了。我立即从我拟定的名单上,记下了祖籍科西嘉的卢西延娜小姐的名字。这是我的出发点,此后的事情,便一环扣一环地查证落实了。”
奥尔唐瑟惊奇地注视着他。他怎么这么毫不在意地接受失败了呢?他说话的架式像是胜利者,实际上,他显然被古董商击败了。她忍不住让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语气中含有失望和屈辱的意味。
“是啊,一环扣一环,可是链条断了。就算您终于查出了窃贼,您也没有收回失物。”
她的话里明显含有指责。雷尼纳还没有让她习惯失败。另外,见到他遭受了失败,却这般若无其事,她有些恼火。因为不管怎么说,这终究使她本可能怀有的希望破灭了。他没有回答,倒了两杯香槟,端起一杯,慢慢地饮着,眼睛盯着商业神的雕像。他把塑像转了一圈,仿佛是一个在欣赏艺术品的旅游者。
“多么和谐的线条,颜色也不亚如线条,还有比例、对称,一切都令人赞叹!亲爱的朋友,您的蓝眼睛,您的褐黄色头发,我都喜欢。不过叫我最动心的是您的鹅蛋脸,您的颈项和肩膀的曲线。您看这尊塑像。庞卡迪说得对:这是一位大艺术家的作品。腿雕得瘦长,但肌肉发达,整个身形给人以快捷迅猛的印象。太美了……不过,有一个缺点:太轻,您也许没有注意到。”
“不,我注意到了。”奥尔唐瑟肯定道,“我看到外面的招牌,就注意到这一点。您想说重心不平衡,是吗?商业神单腿着地,身子前倾,好像就要扑倒似的。”
“您真有眼力,”雷尼纳道,“缺陷是难以觉察的。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发现。确实,身体是重了一点。如按法则,小神的脑袋应该砸在地上。”
停了一会,他又道:“从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这个缺点。可我怎么没有得出结论呢?人家若是违反了美学原理,我会觉得反感,可是违反了物质原理,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仿佛艺术和自然是不相容的!似乎重力定律可以随便打乱……”
“您说什么?”奥尔唐瑟问道,觉得这些话与他们眼下的想法毫无关系,不免有些纳闷:“您想说什么?”
“啊,什么也不想说。”他道,“我只是奇怪,商业神的头不栽下去的原因,怎么到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认为庞卡迪在用小雕像为其牟利的同时,打乱了它的平衡。但是通过拉住小神像后部的某个东西又保住了平衡。”
“某个东西?”
“对。也就是说,小雕像应该是固定的。但它又没有固定,这我知道,因为我注意到庞卡迪每隔两三天,就要搬架梯子,把它取下来,擦一擦。剩下的只有一种假设:平衡盒。”奥尔唐瑟战栗起来,她稍稍明白了一点,低声道:“平衡盒!……您认为可能……在底座?……”
“为什么不能呢?”
“这可能吗?不过如果是这样,庞卡迪怎么会把小雕像送给您呢?”
“他给我的不是这个,”雷尼纳声明道,“这个是我取的。”
“什么时候?在哪儿取的?”
“刚才,当您在客厅的时候。我跨过招牌上面小神龛侧面的窗子,拿庞卡迪送我的那尊雕像,换下我感兴趣的外面的那尊。”
“不过那尊小雕像并不向前倾身。”
“是的,在商店搁架上摆的那些也不向前倾身!不过庞卡迪不是艺术家,看不出重心对不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金光,以为幸运在照顾他。这等于说幸运在照顾他。这就是招牌上的小雕像。我应该毁坏底座,从焊在底座后面保持平衡的铅盒里取出别针吗?”
“不!……不!……毫无必要……”奥尔唐瑟急忙低声答道。此刻,对奥尔唐瑟来说,雷尼纳的直觉、敏锐以及做这件事的灵活尚未显露。不过她突然想到第八次冒险已经结束了,事情变得对他有利。最后的期限未到。
他残酷地指出:“七点三刻。”
他们互相沉默着,彼此都感到不安,气氛十分沉重,以致他们都不敢稍为动一动。最后还是雷尼纳打破沉默,笑道:“这个老实的庞卡迪,多亏他好意告诉我!另外,我让他激怒时,从他的话里也听出了我需要的东西。就像把一只打火机放在某人手里,告诉他怎么用。最后,他打出火来了。使我脑子里产生火花的,是他无意识地却是不可避免地拿幸运之源光玉髓别针与幸运之神商业神相提并论。这就足够了。我理解,这种思想上的联系来自于两件吉祥物的联系,也就是说,首饰和小雕像在一起。我马上想到外面那不平衡的商业神……”雷尼纳突然停止说话,似乎感到他的话白说了,奥尔唐瑟手扶额头,蒙住眼睛,离他远远的,一动也不动。其实,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次特别的冒险的结局,雷尼纳此时的言行,她不再关心。她想到的,是三个月来的全部经历,是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男子的神奇品格。她仿佛是在一个魔幻般的背景上,看到了他演出的神奇的戏剧,他做的一件件好事,他救的一条条生命,他送走的一桩桩苦难,他惩罚的一起起罪恶。他的意志所达之处,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对他来说,不存在办不到的事。他要干的事,就一定能干成。他的每一个目标,只要提出来就能达到。而这一切他都是轻轻松松,从从容容达到的。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那么,她又可能抵挡他吗?为什么要抵挡他,又怎样抵挡他呢?他如果要求她服从,就不会强迫她吗?这最后一次冒险对他来说难道比别的冒险更难吗?即使她能逃走,茫茫大地上,又有什么地方能避开他的追寻呢?自他们最初相会的那一刻开始,结局就已决定,因为雷尼纳是这样宣布的。
然而,她还是寻找理由,寻求保护。她寻思如果他满足了八个条件,如果在八点敲响之前把光玉髓别针送到她手里,她可找理由要求是阿兰格尔城堡的钟,而不是别处的钟敲响八点。因为原先说得好好的。那天,雷尼纳看着他渴望亲吻的嘴唇道:“老式的铜摆将重新摆动,到了确定的日子,它将重新敲响八下,那时……”
她抬起头。他还是没有动,严肃而平静地等待着。她想对他说话,甚至想好了如下的话:“您知道……我们说好了是阿兰格尔的钟敲响八点。一切条件都已完成,就是这一条没有做到。因而我是自由的,对吗?我有权不守诺言。再说,我也没有许诺。不管怎么说,没事了……我是自由的……用不着不安……”
她来不及开口。正好在此时,她背后,时钟咔嗒一声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奥尔唐瑟呀了一声。她已听出这是阿兰格尔那架古钟的声音。三个月前,它神奇地打破了城堡的沉寂,使他们俩走上了冒险之路。她计算着。时钟敲响了八下。“啊!”她无力地低吟一声,用双手捂住脸……“时钟……时钟在这里……那边那架……我听出了它的声音……”她没有再说下去。她感觉到雷尼纳正凝视着她。这种目光夺走了她的力量。再说,她本可能恢复力量,可她没有勇气,而且她也不想抗拒他。现在,全部冒险都已结束,可还有一场应该的冒险。对这场冒险的期待抹去了对其它冒险的记忆。这是最美妙,最让人心慌,最令人歆羡的冒险,是爱情的冒险。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对将发生的一切感到欢欣,因为她怀着爱情,她想到心上人把光玉髓别针给她带来的同时,她的生活又变得欢乐,她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钟声第二次敲响了。
奥尔唐瑟抬眼望着雷尼纳。她还能挣扎几秒钟。但她就像一只发呆的鸡,不可能做出什么反抗的动作。因为第八下钟声响了。她倒在他身上,把嘴唇伸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