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并没有让基斯·米克尔约翰牧师感到多么困扰;他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倒是有些担心。确实,由于去年十一月才被任命,所以他并不认识默里斯一家,因此他对发现这对父子尸体的悲剧(如果相信流言的话)也确实无法表现出过多的关心。
但是星期二上午九点半,他坐在自己书房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同情,同时他又在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教堂到底怎么了。
米克尔约翰身体强壮结实,现年四十一岁,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的童年在一个充满福音的家庭里度过,顽固的布道人和重生的浸会宗信徒经常光顾这里。早在他小时候,永生的应许和燃烧着火焰与硫黄的恐怖湖泊对他来说就像甘草什锦糖和家乡多塞特郡的景色一样真实。少年时代,他的同学都在讨论他们最喜欢的足球队的前景,或者是自己新买的竞速自行车的优点,而年轻的基斯对教会和神学的东西产生了极大兴趣。十六岁的时候,前途已经非常明确:他注定要担任圣职。
作为年轻的助理牧师,他开始比较倾向于低教会派的观念,但是逐渐地,他越来越被牛津运动的理念吸引,而且他还曾经吃过皈依天主教的圣饼。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后来找到了一种平衡,使得自己能够稳稳地踩在高教会派的钢丝绳上安全地走下去,并且他很欣慰自己的信众好像很满意他这样做。他的前任,莱昂内尔·劳森,好像就是无法让所有人欢迎他那种明显高端的教派立场。其实,大约五年之前,劳森的助理牧师升为教区牧师的时候,劳森没有向主教要求派人接替,而是自己独立承担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区的各项职责。当然,礼拜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而米克尔约翰决心尽快恢复每天上午十一点一刻和晚上六点一刻的弥撒,因为他觉得对于一个致力于荣耀上帝的教堂来说,这些都完全不能少。
不过,他坐在古旧的盖板式书桌前的时候,提起的笔在空中悬了好几分钟,纸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现在他该再次宣讲变质论了——复杂的问题,但是对教民的精神健康至关重要。但是这次布道或许可以推迟?
他把软牛皮封面《圣经》摊在面前,翻到了《何西阿书》。一篇精妙而又容易记住的文章!这就像人类的善良和宽容犹如清晨的薄雾或者露水在朝阳下面渐渐消散,而全能的上帝却不知道拿自己的子民怎么办。教堂会失去自己的爱吗?如果没有了爱,崇拜上帝和关爱教民都只是自吹自擂……是的,宣讲的准备正在开始逐渐成形。口吻不要太强烈:没必要拍着讲坛的演说台大声吼叫。但这本预言书前面有一章的某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以法莲亲近偶像、任凭他罢。”又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不管怎样,崇拜偶像的人是教堂里面的人——不是教堂外面的人。那些人也崇拜上帝,但是崇拜的是上帝的虚假图像。而且不只是金牛犊。其他图像可能都会妨碍真正的崇拜:是的——他必须承认!——焚香、蜡烛、圣水、画十字、跪地礼这些流程,还有仪式用的全部器具,可能都会阻碍圣灵的净化力量。他也可以——其实非常容易——对教堂的精神健康视而不见,只看教民的数量,特别是他颇为自豪地考虑到,自己上任以来,参加圣事的人无疑增加了。记录表明,劳森任职期间出席礼拜的人数不容乐观;甚至工作日的一些仪式都很难吸引多少教民前来!
但是上帝不只是清点人数——或者米克尔约翰这样告诉自己;他又开始认真思索之前一直占据思维的中心问题:他应不应该比以前更加关注教堂的精神健康?
他还是对下次布道的讲稿犹豫不决,笔下仍然是白纸一张,《何西阿书》里面困扰他的文字依旧摆在他面前。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上帝的意愿让他思考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灵魂的状况吗?至少,惊人的巧合是拜访他的人也问了他这些他同样在问自己的问题;而且问话的态度也很直率。
“上个星期天来做礼拜的人很多吗,先生?”
“同往常差不多,探长。”
“我听说来听您布道的人比听劳森的多。”
“可能是的。我觉得工作日肯定如此。”
“这么说,教民都回归了。”
“您好像是在说足球比赛。”
“我希望比我上次看的那场比赛有趣一些。”
“而且他们不需要在旋转门前排队,探长。”
“不过,你们会比较详细地记录每次礼拜吧?”
米克尔约翰点了点头。“我在那方面延续了前任的做法。”
“不是在所有方面?”
米克尔约翰注意到探长的蓝眼睛盯着他。“您想说什么?”
“劳森的观点比您更倾向于低教会派吗?”
“我不了解他。”
“不过他是?”
“他有他的观点,我相信,大概是——呃……”
“低教会派?”
“呃——或许可以这样说,没错。”
“我注意到星期天上午,您的教堂里有三位牧师,先生。”
“关于这个您还要了解很多,探长。只有我和我的助理牧师。副执事不在神职人员范围之内。”
“不过和通常定量相比有点多了,不是吗?”
“圣事从来没有定量限制。”
“劳森有助理牧师吗?”
“他到这里刚开始的时候有。这片教区很大,我觉得应该一直有一位助理牧师。”
“那么,劳森都是一个人——后面的几年?”
“是的。”
“您有没有听说过,先生,关于劳森可能有点过于迷恋唱诗班男孩的传闻?”
“我——我觉得不管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不合适——”
“我最近见过他原来的校长。”莫尔斯插话道,声音里突然带上了权威的语气,“我感到他在隐瞒什么事情,而且我能猜到是什么:其实劳森是被学校开除的。”
“您确定吗?”
莫尔斯点了点头。“我今天打电话给那位老先生,直接问了他。他跟我说我是对的。”
“您是说因为同性恋被开除了?”
“他拒绝证实这一点。”莫尔斯慢慢地说,“恐怕他也拒绝否定这一点,我可以让您自己得出结论。您看,先生,我向您保证,不管您告诉我什么,都会得到极为严格的保密。但是出于警察的职责,我必须再问您一次。您有没有听过劳森喜欢那种事情的任何流言?”
米克尔约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紧张而小心地选择词句。“我听到过一两句,没错。但是我本人不认为劳森是个积极的同性恋。”
“您是说他只是被动的同性恋?”
米克尔约翰抬起头,非常确信地说道:“在我看来,劳森牧师不是同性恋。当然,我有时候会犯错,探长。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我是对的。”
“谢谢。”莫尔斯说道,口气却像是在说“没什么好谢的”。他看了看房间里的书架,上面摆着一排排深蓝色或者棕色书脊的神学著作。劳森在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任职的十年时间里,每天就在这间昏暗而阴沉的房间里坐上七个小时。这里究竟有什么不对?如果这里的墙壁和书籍可以和他说话,它们会告诉他某些关于人心多么奇特异常、人性多么深不可测的故事吗?米克尔约翰会告诉他更多事情吗?哦,是的,他可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要问的是整个案件里最关键的问题。这个问题直到昨天晚上才突然跳入他的脑海,当时他们还在什鲁斯伯里以南几英里的公路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已经被压皱的四月礼拜日志。
“你们每个月都会印些这个?”
“是的。”
“您有没有——”就是这样,他问话的时候,嘴唇好像突然干燥起来,“——您有没有保存一些去年的复印件?”
“当然。编排礼拜日志的时候,有去年的复印件会很有帮助。当然,复活节期间不太用得上,但是——”
“请问我能看一下去年的日志吗,先生?”
米克尔约翰走到一个书架前面,拿出一个活页文件夹。“您想看哪个月的?”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机灵,“可能是九月?”
“九月。”莫尔斯说。
“这里就是,没错。七月,八月……”他停住了,好像有点困惑,“十月,十一月……”他翻回到一月,然后非常仔细地把整本看了一遍,“不在这里,探长。”他慢慢地说,“不在这里。我不知道……”
莫尔斯也不知道。但是——拜托!——找到一份复印件不会太难,不是吗?他们肯定印了几百份——不管“他们”是谁?
“谁帮你们印这些东西,先生?”
“乔治街的某个小鬼。”
“他肯定会留着原件吧?”
“我想是的。”
“您能帮我找一份吗——马上?”
“着急要吗?”米克尔约翰平静地问道。
“我想是的。”
“您总是能在教堂登记簿上找到,探长。”
“什么?”
“我们在祭衣室里有一个登记簿。每次礼拜——我想您要找的就是某次礼拜吧?——每次礼拜都记录在案。时间、礼拜形式、主持牧师、奉献金——甚至参加礼拜的人数,尽管我必须承认这个数字有时候只是粗略估计。”
莫尔斯欣喜异常地露齿一笑。他的直觉没有错!他一直在寻找的线索就在他想的那个地方——就在教堂里面,他的眼皮底下。他决定自己下次再有什么直觉感应的时候,一定要比这次更加坚决地追逐下去。不过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
找到了——至少快找到了——他的兴奋感就像一个知道自己的足球彩票已经猜对了七场,正在出去买份体育报纸查找第八场比赛结果的人一样。
两个人从宽大的楼梯上走到大厅里,米克尔约翰从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空旷的牧师住所里的其他家具一样,衣帽架也是斑驳的暗棕色。
“这里有很多空房间。”他们走到街上的时候,莫尔斯说。
牧师的眼里又闪过了一丝狡黠。“您是说我应该把这里变成一个招待所,是吗?”
“是的,没错。”莫尔斯直接说道,“我听说您的前任以前会时不时带一些无家可归者或者流浪汉来。”
“我想他是这么做的,探长。我想他是这么做的。”
他们在乔治街分头走了,莫尔斯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手指已经攥住了雨衣口袋里沉甸甸的教堂钥匙,他穿过谷物市场,朝着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