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很奇怪。
同样的话如果梁喜英说,众人会半信半疑,感觉可能故意说谎,毕竟孩子的亲奶奶,再不疼,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但此刻就像刚才先入为主般,或许梁陌清的楚楚可怜,或许某种共情。
他们信了大半。
碍于大牙骂街的威力,一时间无人敢站出来第一个说话,眼神却变了。
亲孙女得了阑尾炎竟然说忍着,心真毒啊。
大牙此刻是懵的。
她快七十的人了,脑子不好使,一时间想不起,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丧良心的话?
不可能啊,再不喜欢孙女,那也是自家人,会骂会打,但生病了,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哪怕不认识的孩子,她是个人,不是畜生。
她当时的确满心想着相亲的事,因为一旦成功,她等于矿办公室副主任的半个妈,小儿子等于半个兄弟。
自家兄弟,不能不帮的吧。
孙女捂着肚子进门,疼的快直不起腰来了,她当时说的——
来了阵风,吹散垂落眼帘的白发,吹醒她迷糊的脑子。
大牙想起来了:回屋喝点热水。
绝对没说忍着!
大牙宛如没了电池的手电筒,不哭不骂了,她看看四周邻居表情,平生第一次感觉身上长满嘴都说不清。
“你个没娘养的小X。”沉默片刻,大牙气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玩了一辈子鹰,竟然被鹰啄了眼,她杀气腾腾站起身往家里冲,“教小孩子说谎,看我不撕烂你的X嘴。”
一个半大姑娘,绝对想不出这样的办法。
一双细弱的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腰:“奶奶,不要打我妈妈,你打我吧,不过下手轻点,别像上次那样。”
大牙:“.......”
她什么时候打过?
不等做出反应,和她妈妈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孙女微微侧身,掀起衣角,可怜兮兮哀求:“还疼着呢,我都一周没上体育课了。”
十五岁女孩皮肤娇嫩的宛如含苞待放的花,后腰处,有巴掌大那么一块触目惊心的淤青,像覆盖了片乌云。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你奶奶打的?”
女孩头一直点到胸前:“用舀水的搪瓷缸砸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愤怒在人群中蔓延。
"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还不真是个人。"
“孩子可怜啊,从小没了爹,外人欺负也就罢了,亲奶奶哎。”
“看这样子,绝对不止打了一次,孩子妈呢?要我的话,谁敢打我孩子,哪怕天王老子我也要拼命。”
“喜英你们还不了解嘛,性子软的很,不然怎么可能被婆婆欺负十多年。”
“.......”
矿区家属院不像农村,多少讲究素质,虽然梁喜英从来不对外讲,但众人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多少知道那么点。
气氛变了。
大牙快疯了:“我没打,老天爷啊,我要打孩子,天打五雷轰。”
她只骂,真的没打过,以前的时候让大儿子打,大儿子死了,迫不得已让小儿子打过几次。
可惜,她每天把雷劈挂嘴上,众人免疫了。
她充其量只是个厉害的泼妇,有足够的勇,没多少谋,她平常战无不胜主要在于抓住了大部分人要脸,而她,不要脸。
眼见众人说的越来越难听,脑袋瓜子嗡嗡响,那还顾得别的,抬手就打,同时,嘴巴自动开启最猛火力:“小贱人,跟你娘一样贱,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出手瞬间,大牙后悔了,当街打孙女啊,更说不清了,她硬生生停住——已经晚了,女孩脑袋主动迎上她干瘪的老手。
大牙:“.........”
真是她主动迎上来的,有人信吗?
一片惊呼声中,梁陌清捂住脸趴在地上,撇撇嘴,笑了。
感觉自己笑的特像个大反派。
大牙倚老卖老,她倚少卖少还击而已,看谁厉害。
另一边,卓家。
卓父还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干啥干啥,卓母天刚亮就起来了,换上春节才舍得穿的暗红色对襟上衣,的确良黑色裤子,此刻,正包韭菜馅水饺。
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儿子一年才回来一次,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是真正的过年。
距离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卓母以一分钟一次的频率看条几上的座钟。
她自己焦虑,还影响别人。
“老卓,表是不是坏了,怎么走的那么慢?”
“老卓,要不你去火车站看看吧,我不放心红军那孩子,万一半路跟别人玩忘记接人,卓越大包小包的可怎么办,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卓父最终忍无可忍,把一个字都没看见去的报纸扔桌上:“凉拌。”
卓母顿时怒了:“你说啥?你敢再说一次?”
“老婆子啊,你儿子早不吃奶了,他现在是特战团团长,负重几十公斤一口气能跑几十公里,能有什么事?坏人看到他跑还来不及呢。”卓父非常懂怎么哄老伴,一番话成功避免一场思想教育课。
卓母只高兴了几分钟,注意力再次转移,又开始不停看座钟。
思念是一根长长的线,一边连着这边,一边连着那边,相逢也是这根线。
很慢很慢。
时间好像凝固了,一分一秒那么的漫长。
终于,房门轻轻推开。
卓越眼睛微红,慢慢抬起手臂敬了个军礼:“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啊,回来好,愣着干吗,快帮忙把包拿下来。”卓母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干嘛了,好不容盼来了,她却忽然跑进厨房,一阵乒乓乱响,也不知撞到了什么,没等卓父进去看,她又急火火出来了。
她目光这次似乎粘在了儿子身上。
卓父识趣拉着大外孙刘红军后退几步。
卓越哽咽,又喊了声:“妈。”
卓母的眼泪来的毫无预兆:“哎。”
刘红军从小跟着姥姥长大,某种程度上,姥姥比亲妈还近,姥姥哭,他忍不住也难受的哭出声:“姥姥,你哭什么呀,舅舅这不是回来了嘛。”
卓母使劲点头,死死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浑浊老泪顺着指缝滑落。
卓父忽然一声低吼:“跪下!”
刘红军吓的一哆嗦,以为说的自己呢,直挺挺就给跪了,然后,只听身边“咚”的声。
舅舅不亏特战团团长,下跪的气势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所以,姥爷是让舅舅跪。
既然无关,那么问题来了,起还是不起呢,起的话,会不会给舅舅留下不能共患难的印象,然后给不自己军装?
算了,当提前过年吧。
卓父老眼通红,一字一句道:“卓越,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和你娘交个底........”
“儿子刚进家门,气还没喘匀,你现在说什么呀。”卓母气的直接捶老头子,老头子老了,她也老了,手上没啥力气。
卓父一动不动,低低道:“现在说早吗?十几年了。”
刘红军顿时意识到什么,心情复杂看了眼舅舅不该看的地方。
今天要说开了吗?
如他猜测,令人激动的团圆刚播放了个片头,就切换成三堂会审。
卓父卓母都是老一代的军人,一个侦察兵,一个文工团,两人都很想得开,对于儿女只有一个要求:不做坏事。
能报效祖国做个有用的人更好。
什么养老防老,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儿子刚当兵那会赶上那场战役,一去整整三年。
他说,不定什么时候牺牲了,暂时不考虑婚姻。
卓父卓母也这个意思,的确,不能害人家姑娘,国家大义面前,这点牺牲不算什么。
战争结束后调任边疆。
边疆等于边荒,刚去的时候,住的地方都没有,住帐篷,吃饭都成问题。
儿子还是不想耽误人。
他们同样理解,嫁给儿子等于守活寡。
继续牺牲个人吧。
再后来赶走入侵者,国家渐渐强大,儿子依然没有结婚的意思。
忙。
他们继续理解,甚至想开了,人这辈子不是非得结婚不可,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封建了,儿子的路,他自己选,任何人都无权干预。
“我们一直尊重你的选择。”卓父看了眼老伴,满眼的心疼,“可你娘,最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啊,想起你就哭,你........”
卓母飞快抹干净眼泪:“谁哭了,儿呀,别听老头子叨叨,不想结婚就不接.........呜呜~”
老太太没能控制住,失控哭出声:“我只是担心你老了怎么办,我和你爸还能活几年呀,到时候你回来连个家都没有,病了没人照顾,受个委屈没人疼。”
二十岁不结婚,可以,三十岁不结婚,也可以。
但终于还是败给了岁月。
儿子三十八了,再过两年四十岁,老了怎么办?
刘红军头次经历如此弘大的群哭场面,本来吓的大气不敢出,听到这里,他坐不住了。
男女间的事他懂。
刘红军压低语气,努力让自己像个大人,沉声道:“姥姥,姥爷,我反对。”
三双眼睛同时看向他:“什么?”
刘红军感觉像为数不多的站到讲台讲话,又激动又紧张,他保持镇定,郑重道:“舅舅有病,不能因为一己私利伤害无辜的姑娘。”
三个大人:“.........”
刘红军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自己成功镇住了场子,继续振振有词阐述自己的想法:“至于养老,姥姥姥爷不用担心,有我呢,等我结婚有了孩子就立个家规,谁敢不孝顺舅舅,我就打断谁的腿。”
卓母早忘记了哭,眼睛睁的老大:“你舅舅有病,谁说的?”
刘红军眨眨眼:“我听到你和姥爷说了。”
卓母:“你个熊孩子........”
儿子不结婚他们难免猜测,但只是猜测,不过.........
有没有可能真因为这个?
感受到母亲目光,卓越:“..........”
他深呼口气,一字一句道:“我,身体健康!”
卓父皱眉:“那一直不结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卓越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吐出一个字:“结。”
两老一小面面相觑:“.........”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好一会,卓母喃喃道:“儿呀,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打算结婚了?”
卓越重重点下头。
卓父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被狠狠掐了下。
卓母眼睛明亮:“你这次回来要待小半年吧,我,我明天就去找媒人,成不?”
卓越依旧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方式点头。
气氛瞬间变了!
卓母宛如喝了酒,晕乎乎转来转去:“明天,不,下午我去找老姐妹,她们认识的姑娘多——老头子!”
卓父脸红扑扑的:“首长,请指示!”
“吃完饭你也去,找你的老伙计,只要条件合适的姑娘.........”卓母忽然停下,狠狠一拍大腿,“儿子,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先有个心理准备呀,咱可不能以势压人,你今年三十八,黄花大姑娘不可能,大概只能找离异的,带孩子的能接受吗?要我说,带孩子挺好的,你想啊,不用养,直接有人喊爹,省了多少麻烦的事。”
她说个不停,也不知道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谁的。
儿子的确优秀,又帅又有责任,但错过了最佳结婚年龄。
找个离异的,多少有点不甘心啊。
卓父亲轻轻叹口气:“品行好比什么都重要,咱不挑家世不看长相,以后只要能好好待咱儿子就行了。”
刘红军小小年纪已经有社牛的势头,面对三个大人商议如此重要的事依旧能找到插话的时机,他大脑有什么闪过,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兴奋道:“姥姥姥娘舅舅,我有个合适人选。”
俩老这会无限容忍,给了他个慈祥的笑:“什么合适人选?”
“我.........同学的妈妈。”刘红军差点说秃噜嘴说成自己的未来岳母,“人可漂亮可漂亮了,我同学随她,也很漂亮,皮肤可白可白了,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肤如油脂?”
卓越嘴巴一抽,难得多说几个字:“那叫肤如凝脂!”
“对对,肤如凝脂。”刘红军丝毫不为自己的文盲羞愧,继续接刚才的话,“比挂历上的明星还好看,眼睛水汪汪的,头发又黑又亮。”
十六岁距离现实还很遥远,只知道漂亮就够了。
卓母听的头大,无奈打断:“今年多大?单身多少年了?家里还有什么人?离婚还是丧偶?父母做什么工作?”
刘红军差点变成蚊香眼:“........”
姥姥很专业的样子。
十六岁已经懂的避嫌,男女同学很少一起玩,他了解的很少。
眼见姥姥要没兴趣,刘红军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大声道:“刚才正好遇见了,舅舅一直看人家。”
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