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谁解其中味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七时省城高长河家
车进省城,高长河才从矇眬的睡梦中醒来了。这时,仲夏早晨的阳光正透过中山大道林立楼厦的间隙,透过车窗,不断铺洒到高长河身上。阳光广场,月光广场,和平公园……省城街头熟悉的景致接踵撞入高长河的眼帘,让高长河一时间感到有些奇怪,他怎么跑到省城来了?这一大早的!
司机回过头问:“高书记,是不是直接去省委?”
“去省委?”高长河这才骤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才想起自己是要向省委书记刘华波反映情况。当即感到了不妥:昨夜真是被姜超林气糊涂了,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自说自话去找省委书记,而且又是这么一大早!
略一沉思,高长河改了主意:“时间还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再说吧。”
车过二环立交桥往上海路自家方向开时,高长河才想到了夫人梁丽。上月二十四号省委找他谈话,二十五号到平阳上任,至今整整七天,却像过了七年。这七天也真是忙昏了头,竟连个电话都没给梁丽打过。昨天和市长文春明谈工作时,梁丽倒是打了个电话过来,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高书记,乐不思蜀了吧?”第二句是:“今天预约,何日接见呀?”高长河当时真想说,我哪是乐不思蜀呀?实在是苦不堪言!可因为文春明和几个副市长在场,不方便,高长河啥也没说。
到了家门口,高长河吩咐司机到省委招待所开个房间休息,说是自己是省委秘书长出身,机关都很熟,有车用,就不用他的车了,啥时回平阳再喊他。司机应着,把车开走了。
梁丽刚刚起床,正在梳洗,见到高长河先是一愣,后就乐了,亲昵地打了高长河一下,说:“高书记,这么快就接见我了?”
高长河笑道:“哪里,哪里,是你召见我嘛!”
梁丽妩媚一笑:“还说呢,这么多天了,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高长河说:“我倒是想打,可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这么一个大市可真够折腾的——快别说了,先搞点吃的,在车上就饿了。”
梁丽忙跑到厨房弄早饭,高长河看看表,已是七点十分了,便往省委书记刘华波家里打了个电话,想和刘华波预约一下汇报工作的时间。刘华波以为高长河人在平阳,就回答说,这几天事比较多,让高长河过几天再来。
高长河迟疑了好半天才说:“华波书记,我……我已经到了省城。”
刘华波显然有些意外:“怎么回事?在平阳遇到麻烦了?”
高长河只好承认说:“是的,华波书记,工作很困难。”
刘华波十分敏锐,马上问:“是不是和超林同志发生冲突了?”
高长河无可回避,讷讷地道:“工作上分歧较大,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
刘华波不太高兴了:“怎么搞得嘛,才几天的工夫就搞到我面前来了!你这个小高,是不是尾巴翘得太高了呀?啊?我一再和你说,要你尊重老同志,你倒是尊重没有呀?姜超林同志我了解,不是那种不顾大局的人嘛!小高,你既然跑来找我告状,我就要先批评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和姜超林同志这么闹都是不对的!”
高长河心头的火又上来了,可却不敢对着刘华波发,握着电话沉默着。
刘华波语气和缓下来:“当然,姜超林同志下了,可能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这也可以理解嘛,你这个新书记的姿态要高一点嘛!交接那天你讲得很好,要虚心向姜超林同志,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姜超林同志也确实有许多地方值得你小高好好学习嘛!就冲着超林同志领导的前任班子给你们打下了这么好的跨世纪基础,你也得有感激之心嘛!是不是呀?”
高长河尽量冷静地说:“是的,华波书记,姜超林同志对平阳的贡献太大了,做出的成绩也太大了,确实像您所说,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所以,我个人有个想法,您和省委该向中央建议,推荐姜超林同志在更高一点的岗位上工作,比如说做省人大副主任。华波书记,听说您也有过这种想法,是不是?”
刘华波没正面回答,只问:“你们真搞到这种势不两立的地步了?”
高长河也没直说,只道:“华波书记,我还是当面向您汇报一下吧,不多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只要一小时就行。”
刘华波想了想:“好吧,那我们就尽快见一面。我上午实在抽不出空,八点要听组织部的汇报,十点要参加省防汛工作会议,这样吧,我们下午上班后谈,给你两个小时!你也充分准备一下,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一次性提出来!”
放下电话,高长河手心全是汗。
梁丽不高兴了:“高书记,我以为你回省城是接见我,原来是告状呀!”
高长河仍在思索着刘华波在电话里说的话,没理梁丽。
梁丽生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说:“老爷,请用餐吧,奴妾不伺候了!”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在梁丽的额头上亲了下说:“梁丽,你别闹,我可正烦着呢,惹我我就咬你!”
梁丽没好气地说:“你烦我不烦?高书记,我正要和你说呢,你知道么,你们平阳昨晚来了一帮人,跑到梁兵家把梁兵刚装上的一台春兰空调拆走了,气得梁兵跑到我这儿点名道姓骂你祖宗八代。”
高长河一愣,马上问:“是孙亚东派来的人吧?”
梁丽摇摇头:“这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和烈山一个腐败案有关。”说罢,又埋怨道,“你也是的,也不先给梁兵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梁兵说,他可真是丢尽脸了,你们平阳的同志找到省政府机关他办公室,当着好些人找他要空调。”
高长河气了:“他这是活该!他丢尽了脸?我还丢尽了脸呢!梁丽,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到咱家要官的那个胖子吗?就是梁兵带来的,要去当县长的那个胖子?简直是个混蛋,不管人民死活,我已经把他撤了!”
梁丽说:“我对梁兵也没有好话,和他吵翻了,他说了,从此不会再进咱家的门,既没我这个妹妹,也没你这个妹夫了。”
高长河“哼”了一声:“那真谢天谢地了!”
梁丽却又说:“可长河,这事的另一面,你也得多想想,你好歹是平阳市委书记,又刚到平阳,平阳的同志怎么就这么不给你面子呢?我们严于律己是应该的,下面这么不给面子,恐怕也有文章吧?”
高长河怒道:“当然有文章!姜超林、孙亚东都在做我的文章嘛!”
梁丽很吃惊:“孙亚东也做你的文章?他不是希望你到平阳主持工作的吗?”
高长河叹了口气:“别说了,一言难尽!”
梁丽不做声了,和高长河一起匆匆吃完早饭,收拾起碗筷,上班去了,临出门,又说了句:“长河,既回来了,就到医院看看老爷子去吧,他也不放心你呢!”
高长河道:“好,好,就是你不说,我也得去看看老爷子。”
梁丽走后,高长河先给平阳市政府挂了个电话,告诉市长文春明,他有点急事去了省城,晚上回来,如果要找他,就打手机。文春明说,既已到了省城,干脆在家住一夜吧,小两口也亲热亲热,明日早上回平阳也不迟。高长河想想也是,便应了一句,再说吧。
接下来,高长河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这次和刘华波的谈话可不是上次和刘华波的谈话了,实在是凶吉难测。刘华波和姜超林的历史关系人所共知,刘华波对姜超林的工作和对平阳改革开放成就的评价人所共知。刘华波在电话里已经说了,不管有什么理由,和姜超林这么闹都是不对的,都要先批评他高长河。挨批评他不怕,怕的只是头上压个太上书记,自己没法干事。从一般情况看,一个新班子建立后,上级领导总是千方百计支持的,可涉及到姜超林,问题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然而,却也是怪,刘华波最后还是说了,要他把要求都提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提出要求后逐一驳斥?还是部分满足?上任前谈话时,刘华波也代表省委表示过,班子中真有不适应的也可以考虑调整。那么,姜超林和孙亚东这两尊神能不能一次性送走呢?自己能不能促使刘华波下这个决心呢?
——姜超林加孙亚东简直等于一场跨世纪的政治地震!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九时四十分省委刘华波办公室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们汇报完工作刚走,刘华波没能坐下来喘口气,秘书就进来汇报说,平阳市委老书记姜超林来了,一定要和他见一面。刘华波怔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长河,自知平阳的麻烦不小,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你担心什么事,他偏给你来什么事。当初研究决定高长河去平阳做市委书记时,包括马万里在内的省委常委们最担心的就是老书记姜超林和新书记高长河在工作协调上会出问题。也正是基于这种担心,省长陈红河才提出将姜超林调离平阳,推荐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刘华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对平阳这座世纪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里试探过姜超林的口气,知道姜超林不愿离开平阳,便在常委会提出了反对意见,才造成了平阳目前这种权力格局。现在看来,他是错了,在这种重大原则问题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这辆动力强劲的老坦克多少年来已习惯了不顾一切地冲锋,你现在让他下来,看别人冲锋,别人再冲得不对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对付这老坦克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调离战场。
然而,见到姜超林时,刘华波却把这重重心思掩饰了,做出一副轻松自然、甚至是快乐的样子,问姜超林:“我说超林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啊?”
姜超林没好气地说:“首长,你还用问?邪风呗!”
刘华波像似没看出姜超林的情绪,也不接姜超林的话碴,拉着姜超林坐下,呵呵笑着说:“你这家伙呀,来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你看看,我还真没时间陪你聊天哩!”
姜超林正经道:“华波,我可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汇报工作!”
刘华波无法回避了,这才问:“是不是和长河同志发生误会了?”
姜超林摇摇头说:“不是误会,是一些原则分歧,我看问题还比较严重,如果不认真对待,平阳可能会不断出乱子,这世纪也别跨了,台阶也别上了!”
刘华波又笑:“这么严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几天嘛,你就给人家下结论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们商量一下,现在十点了,陈省长正在主持召开全省防汛工作会议,咱们一起去开会好不好?你也去听听,平阳是咱省的防汛重点呢。咱们暂时放下矛盾,先来个一致对外,这个外就是洪水。国家防总的领导同志已经说了,今年洪水可能会很厉害,搞不好就是个百年不遇。开完会后,咱们再正式开谈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饭招待。”
姜超林迟疑着:“这好么?我现在又不是平阳市委书记。”
刘华波亲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么不好?这是防汛工作会议,又不是市委书记会议,老伙计,我可知道你的底,论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里手,高长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开会,你这水利老将到了场,平阳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担心了!”
姜超林心里暖暖的:“干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刘华波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哎,哎,老伙计,这话你先别说,开完会后,我就专门听你诉苦,让你说个痛快,好不好?这回我决不滑头,一定认真对待!”
姜超林点点头:“那好!我听你的!”
赶到省政府第二会议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会议已经开了起来,省水利厅厅长兼省防汛指挥部总指挥齐平鲁正在传达国家防指和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关于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长陈红河一边听,一边看着会议桌上的昌江水系图,时不时地记上几笔。
刘华波走到陈红河身边坐下了。
姜超林一进门就看见了平阳水利局党委书记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边。
陈红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来,小声问刘华波:“老姜咋也来了?”
刘华波苦笑道:“我请来的,要不还脱不了身呢。”
陈红河会意地一笑:“怎么,来找你告状了?”
刘华波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是该把老姜调离平阳。”
陈红河马上说:“现在采取措施还来得及。”
刘华波说:“我也这样想……”
会议桌对过,姜超林也在和平阳水利局的党委书记老宋小声说着话:“……老宋,你们白局长呢?怎么没来?他不是咱市的防汛总指挥吗?怎么不来开会?”
老宋说:“别提了,姜书记,白局长出车祸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滨海江堤上检查防汛时翻了车,现在还在抢救呢。”
姜超林问:“这情况市委、市政府知道不知道?”
老宋说:“知道,高书记和文市长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顶起来。”
姜超林嘴上没做声,心里的火却又上来了:身边这位宋书记没干过一天水利,是从市党史办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调到水利局做党委书记的,怎么能担此重任?况且又是在这种主汛期。可又不好当着宋书记的面说,便直叹气。
散会后,刘华波如约在省委食堂小包间请姜超林吃饭,还让秘书拿了瓶酒。
姜超林不喝,说:“华波,这是工作便餐,咱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赖我说酒话。”
刘华波笑道:“好,好,那就谈工作。”
这工作谈得可不轻松,汇报工作的姜超林不轻松,听汇报的刘华波也不轻松。姜超林谈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刘华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触动。
倾听着姜超林的诉说,刘华波想,与其说面前这位前任市委书记是因为失去了权力而失落情绪严重,倒不如说他是放心不下这座在二十年改革开放中雄起的世纪之城,放心不下这座世纪之城新一代的领导者。这位老同志没有私心,甚至可以说一片忠心可对天。他对自己亲密部下任用问题上的激烈反对,对三陪收税问题的愤怒,对烈山新班子的担心,对高长河所说的“血泪”话题的驳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代领导者以他们的经历、阅历和自身的传统,只能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其他的反应,姜超林不做出这种反应就不是姜超林了。
然而,刘华波也不认为高长河这么做就是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成就。高长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时说话会不注意影响,甚至可能翘尾巴,却决不会反对和否定平阳的改革。他们这些跨世纪干部正是二十年改革开放培养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开放的另一个丰硕成果。
于是,刘华波在姜超林汇报完后便说:“超林,你说的这些情况我还不太清楚,长河同志从来没和我谈起过。但是,你今天既然说了,我相信这都是有根据的。我准备抽个时间和长河同志好好谈谈,该批评我会批评。比如说,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不注意场合,不注意影响嘛!再比如说,关于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么同志的任用……”
姜超林插话说:“田立业,原市委副秘书长。”
刘华波也想了起来:“对,田立业,我到平阳时好像见过几面。在这个问题上,你老伙计出于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来,还提醒长河同志,这是很好的,是很负责任的。但是,超林呀,长河同志毕竟不太了解平阳的干部情况嘛,刚上任,用错个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么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点敏感了?再说了,长河同志就算说了几句过头话,也不是否定平阳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说过,平阳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是没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姜超林固执地说:“华波书记,这不仅仅是孤立的几句话,围绕这几句话名堂可是不少,谣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问题,就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洪洞县里无好人,还有什么成就好谈?!昨夜高长河在电话里还说呢,烈山如今出现的一切问题,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为我们上届班子任用了那个耿子敬造成的。当然,这我也不赖,我当时就和高长河声明了,我对此负责,请高长河和他们的新班子把我的问题研究上报,我静候省委的处理意见!”
刘华波责备道:“看看,老伙计,又顶上了吧?谁说过要追究你的责任?咱们还是宜粗不宜细,不要纠缠一两句气话了,好不好?要我说,你们没什么原则分歧,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见嘛,还是要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嘛!”
姜超林气了:“华波书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烈山腐败案的?满城风雨全冲着我来了,点名道姓问耿子敬给我送过钱没有!这叫不叫诱供?谁唆使他们诱供的?这么搞是什么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这个老班长面前,我说两句话:第一,我姜超林是过得硬的,省委可以对我立案审查,查出我有任何经济问题,判我的刑,杀我的头!第二,老树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谁想砍倒我这棵老树还没那么容易!”
这两句话说得刘华波心里一惊。
看来,平阳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麻烦,也许是十分麻烦,也不知高长河是怎么把握的,搞烈山腐败案,竟搞到了姜超林头上,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支持?想干什么?当即想到了省委副书记马万里……
姜超林紧盯着刘华波,又说:“华波书记,我不相信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来了,向你和省委要个明确态度。”
刘华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道:“姜超林同志,那么,我就代表省委给你个明确的态度,也讲两句话:一、不论是我这个省委书记,还是省委,都没有指示任何一级下属组织和个人调查过你的经济问题——这不是不能调查你,而是因为省委从没怀疑过你,包括马万里同志。二、省委对平阳的工作和对你个人的评价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在昨天的办公会上我还在说,姜超林同志是我们党的英雄,民族英雄!没有这个姜超林,没有姜超林领导的强有力的班子率领平阳人民拼搏奋斗,就没有今天这个现代化的新平阳!”
姜超林眼中的泪一下子下来了,哽咽着喊了一声:“老班长……”
刘华波也动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一定责成高长河同志认真查清楚!你说得好,老树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这么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阳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姜超林噙着泪点点头:“华波,还有一点,你千万别误会,我向你和省委反映这些情况,决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谁的小报告,完全是为了工作。和长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属于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问题,我也会尽量去适应,可有些原则问题,必须引起省委和长河同志的注意。”
刘华波看着姜超林缓缓说道:“超林,你有这个态度就好。这二十年来,我们确实创造了中国一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经济建设的伟大奇迹,同时也在改革实践中历史性地创造了我们自己。我们有我们的一套干法,干得还算不错吧,干出了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年轻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轻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长河。高长河这帮年轻人能不能干得比我们好?我看还是先不要下结论,看看再说。说心里话,有时对一些年轻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惯,可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去说。不是不能说,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说,而是怕挫伤年轻同志的锐气。超林,你想呀,当年人家对你我的议论少了?不也老说我们走过头了吗?所以,每当看不惯年轻同志的时候,我在心里总是先悄悄问自己,伙计,你是不是老了?”
姜超林动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华波,你最好的年华丢在了平阳,我最好的年华也丢在了平阳,有时想想真觉得像做梦,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从一线退下了呢?”
刘华波趁机说:“超林,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到省城来,做人大副主任,和我这老伙计做做伴?”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华波,我……我说了半天,等于……等于白说了?”
刘华波道:“怎么是白说呢?我要代表省委严肃认真地和长河同志谈一次!”
姜超林失望极了:“你还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
刘华波不置可否,叹息似地说:“我明年也到站了,不会再当省委书记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着刘华波:“所以,你就把我当李逵了,想请我喝毒酒?”
刘华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里去了!”
妄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着刘华波,目光中既有愤怒又有痛苦:“那么,大首长,请你把话说清楚,这究竟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省委的意思?”
刘华波目光坚定:“这既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则,我不会再三征求你的意见,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省委曾经严肃讨论过这件事。”
姜超林哼了一声:“明白了,我是党员,只两个字:服从!”
刘华波艰难地笑了,像哭:“这就好嘛,我和机关事务管理局打招呼,让他们在上海路领事馆区给你安排一座独院的小洋楼,离我家近,我们做做伴……”
姜超林淡然道:“谢谢了,大首长,就是工作调动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阳市的公仆楼挺好的,我住习惯了!”说罢,冷冷看了刘华波一眼,“告辞!”
刘华波窘住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时平阳市烈山县委
因为胡早秋反复提起过临湖镇小纸厂向镜湖排污的问题,所以,田立业在听取临湖镇党委书记秦玉军汇报时,本能地保持着警惕。当秦玉军汇报到昨夜和镜湖市发生冲突时,田立业警惕性更高了,几次打断秦玉军的话头,了解具体情况。
“老秦,你们没打伤镜湖的人吧?”
“没有,绝对没有!田书记,发现镜湖那帮地痞流氓哄抢我们红光造纸厂机器设备时,厂里的群众有些激动,我亲自赶到现场,制止了他们,联防队也去了人。”
“半夜三更,镜湖的地痞流氓怎么会跑去哄抢设备?老秦,你说实话。”
“嘿,田书记,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小纸厂停了,那些设备总还能卖些钱吧?就卖了,人家来拉,镜湖就以为我们又开工了,就闹上了嘛!”
“你们开工了没有?市里可是早就下了文的,小纸厂全要关掉!”
“早就关了,文市长去年还亲自带人来检查过两次呢!镜湖那帮地痞确实是哄抢设备!田书记,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镜湖方面一直欺负我们!耿子敬当书记时,只管自己搞腐败捞钱,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尽签卖国条约!北半湖怎么能说是镜湖的呢?他们的市长胡早秋就是霸道,愣不承认我们临湖镇的权益,年年暗中纵容他们的人和我们干仗。前年争芦苇,打了一架,镜湖方面扣了我们一台拖拉机,还扣了我们一位副镇长做人质;去年争水面,又打了一架,扣了我们两条水泥船,外带咱县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一个女主任!田书记呀,这些事都不能说了!你可是不知道,我们临湖镇干部群众一听说你到烈山当了书记,高兴得呀,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帮’似的!都说,这下好了,耿子敬进去了,可来个能给咱撑腰的好书记了!”
“秦书记,你别尽给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可告诉你,我这县委代书记不是为你临湖镇当的!你们不要把矛盾再进一步扩大,更不能再向镜湖排污。胡早秋说你们镇党委这个班子是污染根源,建议我把你们都换掉,这是干涉内政,我没睬他。但是,秦书记,我也和你说清楚,你们要是真敢再向镜湖排污,让胡早秋抓住,我可真对你们不客气!到时候你别怪我没和你打招呼!”
“田书记,这你放心,只管放心!治理镜湖污染,姜书记、文市长去年就下过死命令的,谁敢顶风上?而且,我们镇党委借着镜湖治污的东风,还搞起了小环境治理的规划哩!我们今年的奋斗目标是,讲文明,树新风,坚决克服随地大小便的陋习。我们的口号是:小便入池,大便入厕,现在已建标准化厕所十六个……”
“好了,好了,小环境治理和标准化厕所的事咱先不谈,还是说昨夜的事——昨夜的冲突确实不是你们小纸厂偷偷开工造成的吧?”
“肯定不是,我用人格担保!田书记,你不想想,我们临湖镇经济情况也不错了,我们还搞那种小纸厂干什么?关于我们镇的工业情况,我顺便汇报一下。党的十五大以后,我们根据中央的精神,抓大放小,这个大就是镇上的碾米厂,职工二十一人,固定资产十五万。这一个大,我们决心花大力气抓好,抓出规模效益。理发店、合作社、三家饭馆等等,要放开搞活……”
“停,停,哎,我说秦书记,抓大放小这话也是你说的?那是中央说的!中央说的大,是指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大型国有企业,不是指你们镇上的碾米厂!真是的,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跑题了。咱们回到昨夜去——照你的说法,昨夜既没伤人,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是不是?”
“没有,只是扣了镜湖方面两台车和一台摄像机。”
“没扣他们的人吧?”
“没有,群众很激动,想扣他们政府办公室的女主任,我坚决阻止了!”
“那好,那好。这我心里就有数了……”
临湖镇的秦书记啰嗦了好半天,终于走了,田立业松了口气,正想着要到政府那边参加处理H国大明公司事件的联署办公会,市长文春明的电话偏来了。
文春明在电话里一点好声气没有,开口就问:“田大书记,我丢了个代市长,你知道不知道呀?”
田立业莫名其妙:“文市长,你说啥呀?你丢了什么代市长?”
文春明很恼火:“镜湖市代市长胡早秋失踪了!昨夜在你们烈山失踪的!”
田立业一口否定:“不可能,文市长!昨晚胡早秋和我一起吃完忆苦饭后,就和新华社李记者一起回平阳了!”说罢,还开了个玩笑,“文市长,你那位代市长别是和李记者私奔北京了吧?”
文春明根本没心思开玩笑:“田立业,我正告你,你不要给我甩!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要负责任了!听着,马上给我把胡早秋找到,亲自送到平阳来!我下午要和胡早秋谈镜湖的一个大项目,德国外商已经在国际酒店等着了!”
田立业也不敢开玩笑了:“文市长,我……我真不知道胡早秋在哪里呀!”
文春明说:“我知道!就在你们临湖镇!镜湖办公室主任高如歌和胡早秋的老婆都说了,胡早秋昨夜两点去了临湖镇抓你们小纸厂的赃,自己开车去的,去了就再没回来。另外,临湖镇的情况我也要和你说一下,那里的两家小纸厂确实存在私自开工的问题!你到北半湖边看看就知道了!治理了快一年了,湖水还是那么黑,不是排污是什么?还敢打人扣车,当真没有王法了?!”
田立业这下慌了:“好,好,文市长,我……我现在就到临湖镇去!”
放下电话,田立业黑着脸冲出门,叫上司机去追临湖镇的秦玉军书记。
在距临湖镇不到三公里处,田立业的桑塔纳追上了秦玉军的丰田。
秦玉军从丰田车里钻出来,显得比田立业还无辜:“怎么了,田书记?”
田立业火透了,恨不能搧秦玉军一个大耳光:“镜湖的胡早秋市长呢?”
秦玉军近乎天真烂漫地说:“肯定在镜湖嘛,田书记,你问我干啥?”
田立业手指戳到了秦玉军的鼻子上,凶狠地道:“秦玉军,你少给我演戏,胡早秋现在就在你们临湖镇!你他妈的胆子不小,敢扣人家的市长!”
秦玉军怕了,益发不认账:“田书记,你……你听谁胡说八道了?我……我敢扣人家镜湖的市长么?你借我个胆,我……我也不敢呀?!田书记,你……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生就胆小……”
田立业不愿和秦玉军多啰嗦了,一把把秦玉军拖到自己的车里:“走,你他妈给我走,去临湖镇,我亲自找,今天我只要在你们镇上找到胡早秋,你这个镇党委书记就别给我干了!”
秦玉军的脸一下子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时二十分临湖镇联防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