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西村贞吉一起漫步在芜湖街头。此地的街道也照例是终年不见阳光的石头路。两旁是银楼、酒栈之类,吊着业已看惯的招牌。在中国滞留已达一个半月的现在,当然丝毫不会觉得稀奇。加之每当独轮车经过时,车轴吱吱,响声大作,喧闹得令人头痛。我面色暗淡,不论西村说些什么话,总是含含糊糊地爱理不理。
西村为了招邀我,一连寄了好几封信到上海来。尤其是抵达芜湖的当夜,又是专程派小汽轮前来迎客,又是设欢迎宴款待,竭尽亲切之能事——然而由于我所乘坐的凤阳号从浦口起航晚点的缘故,他的这番美意悉尽付诸了东流。不唯如此,在他的公司宿舍唐家花园安顿下来之后,又在饮食、穿着、寝具上,百般予以照顾,念之唯有惶恐不安而已。如此观之,为了这位东道主,在芜湖的两天逗留也非得过得称心如意不可。然而我这绅士式的礼让,却在一睹西村那寒蝉也似的尊容之后,忽地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这并非西村之罪,而是使用“小子、老子”取代“你、我”的、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之罪。否则当面对在大街中央撒尿的猪猡时,我就绝不会那般公然地表示不快,而会更有所节制,深藏不露。
“这儿很无聊嘛,芜湖这地方。不对不对,不只一个芜湖啊,老子对中国已经厌倦之至。”
“因为你小子太少年成老啦,中国也许和你小子性格不合。”
西村虽然精通洋文,日语却甚为生硬。将“少年老成”说成“少年成老”,“鸡冠子”说成“鸡子冠”,“皮夹子”说成“夹皮子”,“一往无前”说成“一无前往”……这类将日语说错的例子,此外还多得不胜枚举。不过我可不是专程来教他日语的,所以仅仅做出一脸苦相,并不置一词,继续迈步向前。
于是路幅稍宽的大街上,出现了陈列着女人照片的人家。屋前,五六个闲汉盯着照片上的女人脸看,悄声说着什么。我问道:这是什么?答曰:济良所。济良所并非教养院,而是保护自由废业的妓女的地方。
大致游览完市容后,西村将我领到叫作倚陶轩,一名大花园的酒楼。据说此处原是李鸿章的别庄。可是迈进园内时的感觉,与洪水退去后的向岛一带绝无二致。花木稀少,土地荒芜,“陶塘”的水也污浊不堪,屋内空空荡荡,一派几乎与酒楼毫无干系的光景。我们望着屋檐下的鹦鹉笼子,吃了顿果然只有味道极佳的中国菜。可是,从用膳那一刻起,我对中国的嫌恶情绪逐渐开始带点涌血冲头的味儿来。
当天夜里,在唐家花园的阳台上,我坐在和西村并排摆置的藤椅上,热心得到了可笑的程度,大肆说起中国的坏话来。现代中国究竟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自嘉庆道光以来,难道有一件可资自豪的作品吗?而且国民不问老幼,一味高唱太平乐。当然年轻一代中,或许可以看到一些活力。然而连他们的声音,也缺少足以在国民胸臆中唤起回响的极大热情,这也是事实。我不爱中国,即使想爱也爱不起来。在目睹了这种全民性的腐败之后,却依然能够爱中国的,倘不是颓唐至极的“散色利私佗”,便是浅薄的中国趣味的盲目憧憬者。不然!便是中国人自己,只要尚未心智昏瞀,就一定会比我们这些一介匆匆过客更其不堪厌恶之情……
我滔滔不绝地夸夸其谈。阳台外,槐树梢头静静地笼罩着月光。这槐树梢后,远方粉壁纵横的街市尽头,一定就是长江水。江水滚滚流向天际,那里有赫恩梦魂萦绕、蓬莱仙境般地令人怀念的日本列岛。啊,我想回日本。
“你小子不是随时都可以回去的么?”
受到乡愁感染的西村,望着在月光下翩翩徘徊的硕大飞蛾,几乎自言自语般地这样说道。我的逗留,任如何考虑,似乎都没为西村带来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