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宾馆的西式房间里,口衔着带焦煳味的雪茄,记录着昨天匆匆一游的秦淮景色。此处是日本人经营的旅舍,室内一隅戳着的色彩浓艳的涂漆屏风,令我苦痛不已;加之劣质白脱油烤制的面包,从刚才起就憋在我的胃囊口上:我多少感到了乡愁,同时拼命走笔疾书。
“过秦淮河夫子庙。时既已薄暮,门锁,不令人入。门前见一老说书人,为多位闲人所围,在讲《三国志》。掌中扇子,舌头谐谑,仿佛如日本街头说书者。
“自桥上眺望,秦淮乃平凡之污水沟也。河幅宽略似本所竖川。两岸人家栉比,云皆酒楼、妓馆也。人家上空见新树梢。无人画舫三四,系泊暮霭中。古人云:‘烟笼寒水月笼沙。’此般风景已不可见。今之秦淮,可曰乃俗臭纷纷之柳桥也。
“于水畔饭馆吃晚饭。云乃一流酒楼也,然室内不甚绮丽。柱雕菊花,涂以漆。地板西瓜子散落。水墨四君子轴笔法拙劣。毕竟今日中国之菜馆,仅可满足味觉之享受,余者未可与之谋也。八宝饭佳。所费计入小账,二人共三元二角。用膳际,邻室闻胡琴声,歌声随之继起。昔日一曲《后庭花》愁杀诗人,然东瀛游子无多恨也。口噙青黑色鸡卵大嚼,与醺醺微醉之导游议明朝日程多时。
“步出饭馆,夜色已深。家家电灯。光照妓女之人力车,宛然如行代地河岸。然不见一姝丽。我疑《秦淮画舫录》中之佳丽,不夸张者有几人哉。若夫《桃花扇》香君之辈,岂独秦淮妓家,遍历四百余州,恐亦无一人焉。……”
我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报社的五味君身穿中式服装,伫立桌前,看上去似颇暖和的黑马褂儿上外罩蓝色大褂儿,评之为威风凛凛也不算夸张。我在寒暄之前,先对其中式服装表示了敬意。(后来我的中式服装让北京的日本人诸君大为恼火,的确是这位五味君的坏影响。)
“今天我来领路。咱们上明孝陵和莫愁湖去。”
“是吗,那就赶快走吧。”
我与其说想游览名胜,不如说想早点消化掉胃里的面包,赶紧穿上了外套。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人走在通向钟山明孝陵的堂皇雄伟的石桥上。孝陵由于长毛贼之乱,殿堂楼阁大抵都被烧毁,纵望四方,满目唯见荒草。这离离荒草中,矗立着高大的石像,残存着宫门基石。毕竟不同于奈良郊外的绿芜,不是追怀身佩银剑的少年公子的那种寂寥。便是眼前这座石桥,石缝里也处处开满了蓟花,无须加工,便是怀古的诗境。我忍住不适欲呕的感觉,仰望钟山松柏,苦心冥想着前人的一首“六朝金粉”云云的诗。
陵墓本身——不知确否如此,总之巍然耸立的,是高得出奇的石壁。石壁正中,是一个似乎连汽车也可以畅通无阻地斜向上方的隧道。连这隧道的高度,也只占了墙高的四分之一。我伫立在隧道前,举目仰视着浅黑色石壁上方晚春时节高远的蓝天,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小得好似一只小鸟。随后往那儿石径上杂草丛里,吐了几口酸水。
穿过隧道,沿着石阶向上,终于登上了陵墓的最高处。那里既无屋顶也无柱子,只剩下一圈红墙。四周草木葳蕤,墙上满是涂鸦痕迹——照例是满目荒凉。然而站在陵上骋目四望,只见纷纷群燕飞舞,方才经过的那座石桥自不待言,正殿、郭门、淡白色的陵道——阳光普照下,苍莽河山,遥遥向远方伸展开去。五味君仿佛睿山的平将门一般,悠悠然迎着春风,俯瞰着点点从眼底下走过的几个男女。
“你瞧,今天西门外有高跷队表演,好像看客很多。”
然而头戴鸭舌帽的纯友,因为口中满含着酸水,连动问一声高跷队是怎么回事的力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