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亭桥畔有座喇嘛塔。据说此寺叫作法海寺,涂成土红色的正殿自不待言,连喇嘛塔也荒废至极。然而疏落的竹林上空,高大的辣薤形塔身巍然耸立,不乏壮观感。我们在寺内溜达一圈后,再度乘上画舫。
“河两岸一成不变,寂寥的芦苇茁壮茂密,间或长着柳树和槐树。法海寺对岸好像是乾隆帝的钓鱼台。在这水乡风景中,有一座古亭。水路穷处,是平山堂坐落其上的蜀岗。便是从画舫上遥遥望去,松林、麦地和红土山崖错落有致的蜀岗,也显得颇富画趣。岗上春云静静地浮动,不时展露出蓝天——或许这种微妙的光线变化,也助了一臂之力。
“然而弃舟登岸后,见蜀岗——至少据称系欧阳修兴建的平山堂一带,是甚为闲雅的去处。堂在法海寺境内,与大雄宝殿并立。跨进凉飕飕散发着尘埃气息、幽暗的堂内,我不知为何竟自感到庆幸。我辨读匾额、楹联,观赏栏外景致,在堂中徘徊少时。堂主人欧阳修自不待言,曾来此一游的乾隆帝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赏玩过这份悠悠自适的闲性逸致吧。在此意义上,我固凡俗,却也与古人默会神交了一番。堂前亭亭玉立着两棵白干松树,高凌于檐瓦之上。我仰视着这白松,想起了郑苏戡先生的阳台外边,也栽有这种树。为松树梢头所遮蔽的空中,杜鹃不绝地鸣啼飞过。……”
我信写了一半,“啊”了一声,向高洲氏颔首致意。高洲氏其时正端了一碗草决明,劝我饮用。——我们参观完名胜后,返回了高洲氏的府第。这府第面对一个宽敞的院子,说得好听些像中国的茅庐,说得不好听近乎破草房,是一幢草顶建筑。可是花草繁多的院子远非破草房之类所能联想。尤其此刻暮色苍茫,千日莲和雏菊隐隐约约,让人萌生近似明星派和歌的心情。——我瞩眺着窗外的院落,将尚未写完的信抛在一边,缓缓地啜着滚烫的草决明。
“只要喝这个就可以祛病延年呐。我是咖啡红茶一律不喝,早上晚上光喝这个。”
高洲氏面前也放了只茶碗,鼓吹着草决明的功效。按所谓草决明,是用决明子的籽实煎制而成,加入牛奶和砂糖后,作为饮料殊为不恶。
“就是何首乌一类吗?”
岛津氏喝了一口,拭去沾在唇髭上的点滴。
“何首乌那玩意儿是淫药呀,草决明可完全不同。”
我不理会他们的谈话,重新写起信来。
“——我们预定今夜在高洲氏家中借宿一晚之后,返回镇江。可能在镇江与岛津氏分手。我在苏州时曾和岛津氏大吵过一场,可是此刻却在后悔何以竟会同这般好汉吵架。关于此点敬请放心。
“好像坊间风传,高洲氏是年俸好几万元的大官。这间屋子里就放着紫檀卧床,陈设着各色古董,比宾馆远为豪华。不过由于卧榻不够,我只得安于在长沙发上与岛津氏同衾的命运。听说还得头和脚为伴,枕头分置两头,不知道我的头何时会被岛津氏的脚踢飞。岛津氏的双脚曾踏破赤县山河,我知道它们是何等厉害。想到这双脚要在我的枕边横躺整整一夜,的确不是件令人快慰的事。我像古时候袈裟御前决心痛挨盛远的拳脚,安静地独自就寝一般,今晚预先……”
我急忙将信藏起。
“信写得很长嘛。”
岛津氏仿佛心绪不宁似的,在屋内踱来踱去,扫了我的信一眼。没准岛津氏自己内心也忐忑不安,担心会被我踢飞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