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条水路撑到尽头,有一座穿越城壁的水门。水门有专人守护,但有船来,便随时开门。穿过水门,前面的河道陡然变得开阔起来。画舫的左侧,扬州城高高的城墙绵亘不绝。这城墙上瓦片之间,茑萝缠绕,灌木生长,与杭州、苏州一致无二。河水与城墙交界处堆积的沙洲,土色一直延伸到芦苇丛对面。画舫的右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可见一户农家。农家的墙壁上贴满了糕团似的东西。不,此刻这户农家门前,就有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在频频制造着糕团。原来这是将牛粪做成饼状晒干,冬天作燃料用。
然而穿出水门后,河水不像刚才那么臭了,景色也随着画舫不断前行而渐增美色,尤其是竹林之后有间古色古香的茶馆。一问这一带的地名,原来叫作绿杨村,甚为风雅。亲耳听到这名字以后,再遥看茶馆里围桌而坐、眺望着运河的茶客,便觉得仿佛人人都不愧为绿杨村里的居民,面具泰平之相。
少间,我们的画舫前方,出现了另一艘画舫。坐在这画舫上的全为女性。而且掌篙的那位,梳着同日本女孩一样的辫子,插着红色的玫瑰花。我心想,再过五分钟即可追越她们的坐船,到时可要瞥一眼这些扬州美人。可谁知,在城墙尽处,水路也一分为二,她们的画舫向右弯去,而我们的画舫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冷漠地将船首掉转开来。纵眼望去,她们的船从两岸静静相对的芦苇中摇过,后面留下白晃晃的水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突然感到杜牧的诗并不一定是夸张。仿佛扬州的风物之中,有着甚至能将我也感化为诗人的、某种快意的烦恼。
画舫由船夫撑篙操纵,排开河面的水草,从高大的石拱桥下穿过。拱券的石块上,记不得是用粉笔还是油漆,总之是白字排列成行,大书着排日的宣言。从这桥下穿出去,画舫按照高洲氏的命令,斜向右岸摇去。那里一片柳树直迫水际,低垂着枝条。
“刚才那座桥吗?那是大虹桥。这堤岸叫作春柳堤。”
高洲氏一边喝令停船,一边这样告诉我。
登上那春柳堤一望,只见隔着道路,麦田对面是草色氤氲的小山。而那小山上,像鼹鼠刨出的土堆似的,排列着小小的土馒头。有墓如此,亦殊不恶。我觉得扬州地底下,连死人仿佛也在微笑。我在柳荫下朝着徐家花园方向信步走去,口中背诵着记忆依稀的缪塞——不过究竟是否为缪塞,颇有点靠不住。我只是信口念诵着柳、墓、水、恋、草之类应景随兴的词语,便总觉得颇类缪塞的诗。
游览了徐家花园之后,我们又乘上画舫,依旧溯河而上。于是河流前方、久负盛誉的五亭桥渐展芳颜。五亭桥,一名莲花桥,也是座拱形石桥,桥中央一座,左右各两座,合计造有五座亭子,是一架甚为奢华的桥。亭柱、栏杆皆涂成幽寂的朱红色,虽奢华,却不浓艳。只觉得桥基石头的颜色,不妨再带点古味。可是大体的感觉,是极尽中国式的风雅,几乎到了与蔓延于四周的柳树、芦苇多少有点不尽谐调的地步。看到这座桥的娇姿在幽蓝的天空烘托下,展现在柳林之中时,我不禁面露微笑。西湖、虎丘、宝带桥——这些固然不能说恶,然而使我沉浸于幸福之中的,至少自上海以来,便首推扬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