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负有万笏朝天之名的山顶上的石丛之后,又顺着山路走下来,在抵达刚才那座亭子之前,见有一回廊,斜向路旁。顺便弯过去一看,只见有一口小池,书带草和紫萼环绕四周。水滴沿着白铁制的导水管,滴滴答答地流入池中。那便是闻名海内的吴中第一泉。池子周围大大小小立着许多石碑,上面刻着“白云泉”、“鱼乐”之类形形色色的名字,还郑重其事地抹上漆。作为吴中第一泉,则池水未免太脏,故这些大约是广告,让人们不至于误以为是普通的泥淖。
然而这口池子前面号称见山阁的,挂着中国灯笼,备有崭新的缎子被褥,倘要假寐半日,倒是个上佳的所在。加之倚窗瞻眺,只见野藤摇荡的山崖前,翠竹丛生,又见遥远的山脚下水色闪烁处,大约就是乾隆皇帝命名的高义园林泉了。再向上望去,方才登临过的山顶,隐隐约约破云而现。我凭倚窗前,仿佛自己成了画中的点景人物,装出一副怡然自适的态度。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平平,天下泰平。”
“你念的那是什么?”
“刚才那墙上写的排日涂鸦之一。很朗朗上口,不是吗?天平地平,人心不平……”
一览天平山后,我们又策蹇奔灵岩山灵岩寺而去。尽管是传说,灵岩山却又有西施弹过琴的高台,又有范蠡被幽禁过的石室。西施和范蠡自幼年爱读的《吴越军谈》以来,便是我所偏爱的人物,因此务必想去凭吊一番此类古迹——心底固然暗存这一念头,但同时也不无如下卑鄙的小算盘:既然身负社命,须写作游记,但凡与英雄美人有缘的去处,自然是多看一处,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这一小算盘从上海开始,至江南一带便纠缠不休,甚至渡过了洞庭湖之后,也不曾离我而去。否则我的旅行当会更接近中国人的生活,而无汉诗与南画的臭味,合乎小说家的胃口。不过此刻不是优哉游哉地东扯西拉的时候。总而言之,我们奔灵岩山而去。然而走了不足一千米,曾几何时道路消失了,周围是一片荒草芊芊的湿地,上面低矮的杂木繁茂茁壮。我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两个赶驴少年便驻足不前,神情不安地说起什么来。
“是迷路了吗?”
我向岛津氏问道。岛津氏将瘦驴直驱至我的鼻子前,仿佛身陷大泽的项羽一般,环顾着四周的景色。
“大概是迷路了吧。喂!那儿有个农民。喂,门门苦!”
但这句“门门苦”,是冲着赶驴少年说的。既然前面已出现了农民一词,意思一定是要向那农民问路。倘使我的推测不错,“门”当系“问答”之“问”。想到此,我也向为我赶驴的少年赶忙下令:
“门门苦!门门苦!”
“门门苦”有如神秘的咒语,立即为我们指明了道路。赶驴少年回来复命说,向右一直前行,便可径达灵岩山麓。我们立即调转驴头,朝着农人指教的方向走去。可又走了约莫一二百米,非但没回到正道上,反而闯进了寂寥的山谷。磊磊巉石之间,只有瘦瘦的松树苟延着残喘。加之大约是山洪的痕迹,有的松树被连根拔起,山半腰还可见表土崩落。更令人为难的是,沿着山谷爬了一会之后,驴子终于停下不走了。
“这下可糟糕了。”
我望着山上,不禁仰天叹息。
“哪里哪里,这种事也很有趣嘛。那座山肯定就是灵岩山喽。对对,反正爬到那山上去看看吧。”
岛津氏似乎是鼓励我,表现出一副一看便知是假装的快活神情。
“驴子怎么办呢?”
“驴子就让他们等在这里好了。”
岛津氏飞身下驴,让一个少年和两头驴子留在松林之中,便猛然向半山腰爬去。当然,说是爬去,其实并没有找到登山道,只是一味地以手排开野玫瑰和凤尾竹,一个劲地向山坡上猛进。我同另一位赶驴少年一道,毫不示弱地追踪岛津氏而去。可是毕竟是久病初愈,如此一来,免不了要气喘吁吁。而且爬了大约二十来米,突然有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霎时,满山的树木飒然开始战栗起来。雨!我一面提防着失足滑倒,一面手抓住细细的松枝,俯视了脚下的山谷一眼。谷底,驴子与少年身影小小的,已被雨水淋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