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游过北寺塔后,前去参观玄妙观。玄妙观在我们方才路过的、宝石店众多的街道拐进小巷后稍走数步的地方。观前广场上货摊众多,同上海的城隍庙毫无二致。面条、包子、甘蔗、地栗——在这类食品摊之间,穿插着玩具摊与杂货摊。游人当然也非常之多。可是与上海不同的是,熙来攘往的众多游人之中,竟几乎不见穿西服的。不唯如此,大约是因为场地较宽广的缘故吧,总似乎不及上海热闹。虽然陈列着华美的鞋子,虽然飘溢着韭菜气味,甚至,虽然黑发如漆油光可鉴的年轻女子两三人,扭动着裹着黄绿或紫色衣服的屁股姗姗而行,却总似乎不无土里土气的寂寞。我想到,从前皮埃尔·洛蒂去参拜浅草观音时,定然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人群之中走到尽头,有一座雄伟的大殿。这殿大则大矣,但柱子上的红漆剥落,粉壁上也布满了尘埃。加之香客也只是偶尔来此一拜,故愈发显得荒废。入内一望,但见石版、木版还有手书的廉价书画挂轴,张陈着浓艳的色彩;却又不是献纳书画,全是插标待诂的商品。刚在想店家人在何处,却见微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矮小的老爷子。然而除了这些挂轴之外,殿内更无香火,连佛像也不见一尊。
穿过大殿往前走,这下又见人头攒簇之中,两个光着肩膀子的男子,各执双刀与单枪,正在比武。武器总不至于是已开刃的吧,但饰着红缨的单枪和刀头如弯钩的大刀,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刀枪撞击时火花四溅,煞是好看。打了一会儿,只见留着辫子的大汉手中的枪被对手打落,赤手空拳在滴水不漏的刀光中左右闪避,飞起一脚踢中对手腹部。而对手手执双刀,刚仰身向后倒下,随即便一个筋斗翻身立起。周围的看客哄然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什么病大虫薛永、打虎将李忠之类的好汉,多半就是这等人物。我站在大殿的石阶上,看着他们舞刀弄枪,好像进入了《水浒传》的世界一般。
说《水浒传》,也许词不足以达意。本来《水浒传》这部小说,在日本也有马琴的《八犬传》和《神稻水浒传》、《本朝水浒传》之类各种仿作。可是,真正的水浒精神,这些作品却无一能够表现出来。那么,何谓“真正的水浒精神”呢?那是一种中国思想的闪光。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位好汉,并非马琴等人所理解的那样一群忠臣义士。而从人数上来说,毋宁是泼皮无赖的结社。然而促使他们纠合起来的力量,倒并不是喜爱为非作歹的向恶之心。记得好像是武松说的,英雄好汉爱的是杀人放火。可是这话的真意缜密地说来,是说爱杀人放火,才配做英雄好汉。不,更确切地说,既然是英雄好汉,区区如杀人放火之类,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即是说,在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将善恶观念蹂躏于脚下的豪杰意识。不论是模范军人林冲也罢,还是职业赌徒白胜也罢,只要心存此念,彼此便是骨肉兄弟。这种意识——不妨说是一种超道德思想,不仅仅是他们的意识,古往今来在中国人的心胸里,至少与日本人相比,远为根深蒂固,不可等闲视之。尽管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但说此话者无非是说非昏君一人之天下。其实彼此肚里都思量着取昏君而代之,使天下变成他们即英雄好汉一人之天下。再举一个例子,有句话叫作“英雄回头即神仙”。神仙当然既非恶人亦非善人,而是以飘浮于善恶之彼岸的云霞为食的人。视杀人放火不以为意的英雄好汉,的确在这一点上,只需一回头,便可以加入神仙的行列。倘以为此言虚妄,请尝试着翻开尼采一读即可。投毒的查拉图斯特拉,即是恺撒·博尔吉亚。《水浒传》不是因为写了武松景阳冈打虎,李逵一对板斧使得水泼不入,燕青拳脚好、善相扑,才为万众所喜爱,而是磅礴于其中的艺高胆大的英雄好汉的精神,才直令读之者陶然欲醉的……
我又一次被兵器的撞击声惊得瞠目结舌,那两位好汉在我缅想《水浒传》之际,不知几时,一人拿起青龙刀,另一人舞动鬼头大刀,再次开始相互砍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