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道的两侧,灯火辉煌的廛肆房鳞屋栉。可是行人稀疏,毫无热闹的气象。毋宁正因了道路宽阔,就像新开辟的街市尽皆难免的,反而更给人以莫名的岑寂之感。
“这儿是城外,走到底就是西湖了。”
坐在后面车上的村田君朝我这样招呼。西湖!我眺望着道路的尽头,然而纵然是西湖,深锁在黑夜之中也无可如何。不过坐在车上的我,脸上感受到从遥远的黑暗之中有凉风徐徐吹来,我觉得仿佛是来到月岛欣赏十三夜的月亮一般。
车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到了西子湖畔。那里有两三家大旅店,家家灯火通明。可是,这也如同方才的店家一样,徒然增加明亮的落寞而已。西湖在微白的道路左畔,摊开满湖昏暗的水面,静谧一片,微澜不兴。而宽阔无伦的大道上,除了我们二人的车子,连一只小犬也不见。我开始怀念起白天的旅馆来,站在二楼,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怀念晚饭、卧床、报纸——要之,怀念起“文明”来。然而车夫依旧继续默默地奔跑,路也是依然杳无人迹,却似乎永无止境。旅店也——旅店早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现在唯有湖边立着一排大约是杨柳的树木。
“喂,你说,新新旅馆还有多远?”
我扭头看看村田君。这时村田君的车夫大概咄嗟之间猜出了我的意思,先于村田君答道:
“十里!十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还得再跑十里的话,那么不等赶到新新旅馆,一定已经东方大白。如此看来今晚得绝食了。我再一次朝村田君招呼,那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可悲:
“还有十里,倒蛮让人吃惊的嘛。我肚子可有点儿饿了。”
“我也饿了。”
村田君抱着胳膊坐在车上,恬然衔着中国纸烟。
“十里没啥大不了的,他说的是中国里数的十里——”
我终于安下了心,可转瞬又失望起来。虽说六町为一里,但十里毕竟也有六十町。枵腹难禁,还得坐在车上黑夜里颠簸一日里多!对谁而言这都不是可喜可贺的行程。为了解消失望,我开始念念有词地一一背诵起从前学过的德语文法规则来。
从名词开始,背诵到强变化动词时,偶然往四下一望,不知何时街道变窄了,而左右则林木茂密。令人殊觉奇怪的,是树木之间飞来舞去的极大的萤火虫光。说来,萤火虫在俳谐中也被用作夏天的季题。可眼下方才四月,仅这一点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加之每当其光环猛然出现时,大约是四周漆黑一片的缘故吧,居然仿佛有灯笼般大小。望着这荧荧青光,我仿佛看见了磷火一般,毛骨悚然,同时也又一次沉浸于罗曼蒂克的心情之中。然而关键的西湖夜色却似乎隐没在屋宇的阴影之中。道路左侧的树木背后,变成了长长的土墙。
“这儿就是日本领事馆哟。”
村田君的声音传来时,车子突然从树木中蹿出,沿着平缓的坡道直奔下去。于是眼看着我们面前便出现了微明的水面。西湖!此刻我心中的确满溢了西湖情结。茫茫烟水之上,中天云裂处,流溢出窄窄的月光。而横亘水面的,一定不是苏堤便是白堤。堤上呈三角形高高地拱起的照例是座双拱桥。这美妙的银色与黑色,到底是在日本无缘一睹的。我坐在颠簸的车上,不禁挺直了身体,久久颙望着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