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村田君访李人杰氏,李氏年方二十有八,以信条言系社会主义者,上海‘青年中国’代表之一人也。途中电车窗外见街树青青,既迎夏日,天阴,稀有日色。风起而尘不扬。”
这是拜访李氏后,我信手写下的札记。现在打开手册看时,潦草的铅笔字有不少快要湮灭了。文章自然是芜杂的。然而当时的心情或许反而正清晰地表现在这芜杂之中也未可知。
有僮,即引予等至客厅。有长方形桌一,洋风椅子二三,桌上有盘,盛陶制果物。梨、葡萄、苹果——除此自然之拙劣模仿外,另无装饰,足慰客目。然室内尘埃不见,满溢简素之气。愉快。
数分后,李人杰氏来。身材瘦小之青年也。发略长,细面,血色不甚佳。双目炯炯,才气焕发。手小。态度颇真挚。其真挚同时又令人察知其锐敏之神经。刹那之印象不恶。如触细且强韧时钟之弹机也。隔桌与予相对。氏着鼠色之大褂儿。
李氏曾在东京大学里待过,日语极其流畅。尤其是烦琐的大道理,也能让对方明白领会,这手本事,在我的日语之上亦未可知。另外笔记上虽未有记录,在我们被让进的客厅里,通往二楼的楼梯牢牢地扎根于一隅,因而有人走下楼梯来时,客人首先看见的是脚。李人杰氏亦复如是,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中国布鞋。除了李氏之外,任何天下名士,我还不曾有过先从足尖看起的经验。
李氏云,现代中国应将如何?此问题之解决,不在共和亦不在复辟。此种政治革命于中国改造之无力,过去既已证明之矣。现在亦复将证明之。然吾人之当努力者,唯社会革命一途而已耳。此乃宣传文化运动之‘青年中国’之思想家尽皆呼号之主张也。李氏又云,欲兴社会革命,须赖普罗帕刚达。故此吾人事者述焉。且觉醒之中国士人,于新知识并不冷淡。非也,乃饥渴于知识也。然可充此饥渴之书籍杂志匮乏,如之奈何?予为君断言:刻下之急务在著述。或如李氏言耶。现代之中国无民意。无民意则革命不生,况其成功乎?李氏又云,种子在乎,唯惧万里之荒芜,或吾力之不逮也。是以不得无忧,吾人之肉体堪此劳任否。言毕颦眉。予同情之。李氏又云,近时所应注目者,中国银行团之势力也。姑不问其背后势力若何,北京政府为中国银行团所左右之倾向,乃难以打消之事实。此亦不必悲哀也。何者,吾人之敌——吾人当集中炮火以轰击之标的,定为一银行团可也。予云,予失望于中国之艺术,予目之所及,小说绘画,不足以共而谈之。然观中国之现状,期待斯土艺术之兴隆,期待者毋宁似误也。除宣传手段以外,问君有无顾及艺术之余裕乎?李云,几近于无。
我的笔记到此为止。不过李的言谈举止煞是爽快利落,致令同行的村田君浩叹“此君脑子极灵”,亦非不可思议。不唯如此,李氏留学期间还曾读过一两篇我的小说,无疑此事也的确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连我这样的正人君子都不能免俗,可见小说家便是虚荣心旺盛如许的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