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游记 十 戏台(下)

反之,在中国的戏园里,不管是在观众席大声说话也好,小孩子哇哇大哭也好,众人却并不特别以为苦。只有这一点是便利至极。因为是中国的事情,也许就好比看客不安静也于听戏无碍一样,这等响器也正因为如此才得以诞生亦未可知。君不见,我自己就在一幕戏之间接二连三地又是向村田君请教故事情节,又是打听演员姓名,又是询问唱词意思,而左邻右舍的谦谦君子们,却一次也不曾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中国戏剧的第二特色,是极度不使用道具。诸如背景之类这里也有,然而这却不过是近来的发明。中国原来的舞台道具,只有椅子、桌子和帷幕。山峰、海洋、宫殿、道途——无论是表现何种光景,除了布置这几样之外,连一根树干也不曾用过。演员做出拉开沉沉的门栓的动作时,观众纵然不情愿也只得承认那片空间里存在着一扇门。而当演员意气风发地挥舞着带穗的鞭子,就应当认定那演员的胯下有一匹骄矜不驯的紫骝之类正在引项长嘶。好在,日本人由于通晓能剧,立刻即能理解其窍门,将椅子、桌子堆积起来,说是山,咄嗟之间即能领悟。演员微一提足,告诉说此处有分隔内外的门槛,也并非难以想象。不唯如此,甚至会在这与写实主义有着一步之隔的、约定俗成的世界里发现意外的美。说至此想起一件至今未忘的事来,筱翠花在演《梅龙镇》时,扮作旗亭少女的他每跨过门槛时,必定要从黄绿色的裤子底下一闪即逝地亮一亮小小的靴底。而那小小的靴底之类,若非这虚构的门槛,断然不能令人萌生那怜香惜玉的心情。

这种不用道具的特色,大致如上所述,在我们而言,毫不为苦。我所退避三舍的,毋宁是盘子碟子手镯之类,普通小道具的处理太过随便敷衍。譬如刚才提及的《梅龙镇》,据我仔细查阅《戏考》,并非当世的故事。说的是明武宗微行途次,对梅龙镇旗亭少女凤姐一见钟情的旧事。而那少女手中的盘子,竟是绘有玫瑰花纹、描着银边的瓷器,一望便知那一定曾经在某家百货店的货架上放过无疑。倘使梅若万三郎身穿和服而腰挎西式佩剑登台的话,其荒诞不经,自然不言而喻。

中国戏剧的第三特色,是脸谱的变化多端。据辻听花翁说,仅曹操一人的脸谱,居然有六十余种之多,终非市川流所能比拟。又其甚者,将红、蓝、赭石各色一股脑儿涂在脸上,寸肤不留。初一望去,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是化装。我自己看武松戏,当蒋门神慢吞吞地走将出来时,任村田君再三说明,依然以为那只是假面。倘若一望之下,便能看破所谓的花脸不是假面,则此人必定近乎千里眼无疑。

中国戏剧的第四特色,是武打极其地猛烈。尤其龙套,与其称之为演员,未若称之为杂技师更妥。他们或从舞台的一端,一串空心跟头翻到另一端,或从垒得高高的椅子上,头朝下笔直地跳将下来。这批人大抵下穿红裤,上身赤裸,益发让人以为他们是马戏师傅、踩球艺人的亲戚。当然上乘的武戏演员也确如成语所形容的,一把青龙刀耍得虎虎生风,自古武戏演员便以膂力强健著称,一旦失去膂力,赖以为生的买卖便做不成了。然而武戏的高手,除却一身武艺,毕竟还有其不同凡响的气品。其证据便是盖叫天扮武松,装束宛如日本的人力车夫,穿着紧腿裤,比起舞弄大刀来,倒是举手投足间无言傲立,雄视对手时,远为威风凛凛,更像行者。

当然这些特色只是中国旧戏的特色。而新戏,既不打脸谱,也不翻跟头。然而若问是否万事皆新,则未必尽然。在亦舞台上演的叫作《卖身投靠》的戏中,演员手持的蜡烛并未点燃,观众却要想象那蜡烛是亮着的,亦即是说旧戏的象征主义在舞台上依旧存在。新戏除了在上海之外,后来还曾看过两三次,在这一点上,遗憾的是,只能说是伯仲难分。至少下雨、闪电、黑夜之类,全赖观众想象。

最后谈谈演员。盖叫天、筱翠花等等,既已引作例证,似无再多言的必要。而我唯一想写下来的,是后台的绿牡丹。我拜访他,是在亦舞台的后台化装室。非也,与其说后台化装室,未若说是舞台的后侧,也许更贴近实际。总之那是在舞台的后面,墙壁剥蚀,蒜臭扑鼻,极为惨淡黯然。据村田君说,梅兰芳来日本时,最让他震惊的,便是后台化装室的整洁。与这种后台相比,果然帝剧的化装室之类,无疑要整洁得令人惊叹。更有甚者,中国的后台游荡着众多演员,衣着污秽,唯有脸上照例勾着脸谱。这样的人在电灯光下,沐浴着尘埃,忽而来忽而往,这景象几乎就是一幅百鬼夜行图。就在这帮家伙穿行出没的通道旁阴影处,抛置着中式提包等物。绿牡丹将假头套卸在其中的一个中式提包里,依然一付妓女苏三的打扮,正喝着茶。舞台上看来细长姣好的面庞,此刻望去出乎意料地并不纤细。毋宁说是个颇为性感、发育良好的青年。个子与我相比,也要高出半寸左右。这天夜里和我一道的村田君,一面将我介绍给他,一面与这位看似十分伶俐的旦角互叙久阔。据闻此君从绿牡丹还是默默无名的童角时代,便是一个非他便夜不安寝、昼不安食的狂热仰慕者。我向他表示说《玉堂春》十分精彩,不料他出乎意料地竟说了句日语:“阿里嘎道。”然后——然后他做了何事?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我们的村田君,这种事情我本不愿公然写出来。然而既然专门介绍他,倘若不写,则将无端失真。如此又将极度地对不起读者。因此斗胆援秉正笔——只见他略一偏过头去,翻起大红底锈银丝美丽的水袖,以手加鼻,精彩地将鼻涕擤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