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亮亮到大东南集团走马上任,担任了副总经理,职责就是顶替鸟蛋那一摊。最让他感动、激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是,郝冬希在向集团员工介绍他的时候,非常严肃认真地告诉大家,今后,他不在的时候,就由钱亮亮决定一切,钱亮亮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大东南集团跟所有私营企业一样,创办人既是董事长,也是总经理,这样,企业的绝对控制权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郝冬希也不例外,除了董事长的头衔之外,还任命自己做了总经理,按照排序,钱亮亮稀里糊涂就成了大东南集团的二把手。如此的信任,如此的重用,让钱亮亮在感动激动的同时,也有些微忐忑不安,他怕自己辜负了郝冬希的厚望,终究,他对大东南集团的经营运作并不了解。
“没什么神秘的啦,就是进出口建材啦、房地产开发啦,那些具体的项目都有具体的人运作,用不着你操心,需要你批准表态的事情,你放心大胆地做。有什么大问题你把握不住,可以跟我随时商量么。”这是郝冬希在钱亮亮表达了不安和没底之后,对钱亮亮说的话。扔下这句话,郝冬希就坐了阿金驾驶的奔驰车一溜烟地跑了。
钱亮亮陷入了大东南集团的乱麻之中,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册、计划、报表腾出脑子来冷静地思考问题,他不但认真研究了大东南集团的财务报表、工作计划、在建项目的销售汇集等文案资料,还亲自跑了东方花园,又跑了大东南建筑材料进出口公司,做了一番实地考察,钱亮亮总算对大东南集团有了一些感性认识:这是一个典型的私营企业,管理混乱,而且目前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尤其是那个东方花园的房地产项目,销售业绩已经归零,数亿元的资金压在那里,数千万元的银行贷款和利息等着归还,如果稍不注意,出现中国式袖珍型次贷危机,资金链断裂,那就是灭顶之灾。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郝冬希高薪聘用了自己,做不到士为知己者死,起码也要对得起郝冬希的知遇之恩,钱亮亮开始摩拳擦掌,一心一意要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管理手段帮郝冬希在困境中杀出一条生路来。其实冷静思考,这仅仅是他的决心,一种良好的愿望,凭他那个当政府官员的出身,他也没有挽救一家气虚血亏的私营企业的那份本事。
这个时候,钱亮亮想到了鸟蛋,便给鸟蛋打电话,想要登门拜访,当面请教关于大东南集团公司的管理和经营路数。鸟蛋没让钱亮亮到他家里去,理由是不好意思麻烦钱总奔波,两个人约好在会所见面。鸟蛋割了四分之三个胃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就此从饭局之上绝迹了。即便到会所来休闲别的项目,也绝对不踏入饭局一步,钱亮亮开玩笑问他怎么学好了。他说,吃别人的,让别人吃的,都已经够了,从此只吃自已该吃的。鸟蛋说这话时候的样子,活像香港无厘头搞笑剧里面的得道高僧,既一本正经,又荒诞无稽。
钱亮亮问他:“什么是只吃自己该吃的?”
鸟蛋仍然一本正经:“一日三餐,果腹维生足矣。”
鸟蛋拉着钱亮亮到水浴馆泡汤,他说那样可以加快胃的再生,钱亮亮陪他一起泡,逗他说泡热汤胃再生就快了,只吃自己该吃的,根据他对鸟蛋的了解,他肯定做不到。鸟蛋信誓旦旦:“我现在跟你们这些凡人不一样,我是死过一场的人,还会再跟你们这些凡人一样那么计较吃喝吗?”
钱亮亮急着请教他关于大东南集团的解困问题:“你没事,再养几个月就好了,现在关键是要把公司的事情办好,你休息了,头家把我弄去临时顶替你,你说我能干吗?还得靠你。”
鸟蛋呵呵一笑:“我跟你一样都是打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关键就是要尽快把东方花园卖出去,资金一回笼,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资金回不来,大家都等死。”
钱亮亮问:“那为什么不抓紧卖啊?”话问出来了,钱亮亮方才觉得自己傻,这个问题问得更傻,如果能卖得出去,郝冬希还用得着他来张罗吗?
果然,鸟蛋咧嘴一笑,笑容就像装满了讥讽和嘲弄的大碗:“能卖不早就卖了吗?”
钱亮亮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向鸟蛋征询:“难道就没有别的促销手段了?”
鸟蛋说:“有啊,降价,回收资金现在是第一位的。”
钱亮亮问:“那为什么不降啊?”
鸟蛋呵呵冷笑:“要能降早就降了,现在全市的房地产都绷着,谁也不敢先降,先降的就是炒房客的敌人,也是其他房地产开发商的敌人,今后你还想不想在这个行当混了?”
钱亮亮内心震动,做过市委秘书、接待处处长的他,虽然没有企业经营管理的实践经验,却一点也不缺经济理论素养和逻辑推理能力,鸟蛋的话刚刚落音,他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大东南集团经营困境的完整格局:在房地产业疯狂扩张的时候,郝冬希把巨大的资金加上银行贷款扔到了东方花园项目上,结果突如其来的经济寒潮冻结了人们的消费信心、投资信心,自然也冻结了人们的钱袋子。于是泡沫堆积成山的房地产项目就如烈日下的冰山,开始消融垮塌,楼盘销售内外交困,降价促销这种在市场上最为有效的销售手段,房地产业居然不敢轻举妄动,郝冬希的东方花园就像一个身强体壮却又被捆住手脚的大象,只能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钱亮亮脸上的神情是专注思考的僵硬。鸟蛋误解了他:“老钱,你别想多了,不用管他,你放心,头家不会忘了你的,不管怎么说,你把会所闹得这么好,头家才能卖出个好价钱,头家不是不知好赖的人,肯定把你安排好了。”
钱亮亮大吃一惊:“什么?头家要卖会所?”
鸟蛋也有点吃惊:“你真的不知道?头家一直在跟对家谈判呢,想把会所卖了,回笼资金挺过这场危机呢,不然怎么会把你安排到总部去?”
钱亮亮没有吱声,心里却灰蒙蒙的,会所的所有权不是他的,但是会所是他一手操办起家的,他为这个会所耗尽心血,而会所转卖出去了,郝冬希至今跟他连个话犄角都没有透露过。
水池边上,溜达过来一串人,男女都穿着泳衣,有人跟钱亮亮打招呼,钱亮亮认得是陈作家和他的那几个文友,钱亮亮跟鸟蛋招呼一声,蹬着水过去迎陈作家:“你们怎么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陈作家得意洋洋:“今天晚上在你这摆了一桌,庆贺庆贺。”
钱亮亮惊讶:“庆贺?你获奖了?”
陈作家弓下身子凑近钱亮亮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大得水浴馆人人都能听得到:“丑闻,丑闻,大大的丑闻,省里评选出来的一等奖,居然是买假书号的非法出版物,丑闻啊,大丑闻,值不值得庆贺一下?”
钱亮亮忽然觉得这个陈作家有点无聊、乏味,厌恶感就像吃饱了的人听到别人讲比赛吃大饼,没吃也想呕。即便事情真像他说的,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弄出来的一等奖是买了假书号出版的书,值得这么兴高采烈、如获至宝吗?转眼看看跟陈作家一起来的那几个半生不熟的文人面孔,钱亮亮顿觉索然寡味,淡淡地对陈作家说:“鲁迅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头都不转过去。这种事情好像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吧?”
陈作家依然亢奋:“我代表鹭门文化界鄙视他们,我们要揭穿这个丑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把他们的丑恶嘴脸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今天就是我们的誓师会餐……”
陈作家的口水喷到了钱亮亮脸上,夹杂着陈年烟灰缸的烟臭和食物残渣发酵后的腐臭,钱亮亮连忙逃跑:“你们先泡泡,我去给你们安排饭局。”
陈作家追着钱亮亮喊:“我已经给郝董事长说好了,他埋单。”
钱亮亮爬上岸朝淋浴间走的时候暗想:郝董事长埋单也埋不了几天了,连会所都卖了,还能再埋什么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