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特别多,而且花样翻新,吃饱喝足了,客人们还要根据各自的需求寻找饭后的消遣,有的泡汤,在水浴馆洗肉;有的搓麻,在智娱厅不停地喊和,当然,也少不了拿钱做彩头,小小地赌一把。还有的男人会带着不知名堂的女人,女人带着不知名堂的男人过来休闲,最后的节目照例是到楼顶的豪华休息室过夜。反倒是健身房很少有人去,原因很简单,真健身的人,不会花大价钱往这儿跑。
这些都是过去钱亮亮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干到反胃的差事,现在却不得不热情洋溢地去干,起码表面上要热情洋溢。奇怪的是,现在他对这一切从心理上没有了半点儿反感,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儿。也许这都是年薪的作用,想到自己干到年底就能拿到十万块,如果效益好,还能有利润百分之十的提成,仅仅是这一点就能让钱亮亮激动。过去他并不是一个爱钱的人,他常自我解嘲:我就姓钱,钱对我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可是现在,他必须得承认,钱很重要。在官场上,人生的价值是由级别、待遇来衡量的;在商场上,衡量的标准更简单,就一个字:钱。所以,十万块年薪对于许多人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意思,对钱亮亮来说,却具有超出钱以外的现实价值,那就是他可以在鹭门站稳脚跟,在鹭门站稳脚跟,就是他的成就,就是他抛却前半生积累的一切,重新开始的起点。
钱亮亮对会所的管理是尽心尽力的,这里边既有利益的驱动,也有感情上的投入,这座会所,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从图纸到装修,从搜罗培训人员,到拟订一整套管理体制,从头到尾都浸透着钱亮亮的心血。钱亮亮对于会所的尽心尽力谁也不能否认,特别是老板娘阿蛟,对钱亮亮更是放手使用,对钱亮亮在会所做的一切,阿蛟从来没有使用过否决权。钱亮亮惟一不能插手的就是财务。这一点钱亮亮也能理解,私营企业都是这样,毕竟他的身份是外聘人员。阿蛟不是一个只知道赚钱的土财主,她懂得人需要尊重,需要成就感,所以,尽管根据公司的管理模式,钱亮亮对财务没有管辖权,阿蛟却每个月都让财务送给钱亮亮一份报表,从财务报表上看,会所的经营效益很不错,按照现在的盈利水平,三年就能收回全部投入。钱亮亮也可以根据财务报表偷偷算一下自己到年底,年薪以外可以拿到的提成,至少也是一个十万块。
正因为这样,当他听到郝冬希让他到大东南集团担任副总,第一反应并不是得到提升的激动、快意,当时就有点发蒙,懵然过后,对中国式饭局会所的留恋之情油然而起。
而郝冬希在车上说过那么一句之后,再没有多说什么。也许他是不愿意当着阿金和熊包过多地涉及细节问题。
下车之后,郝冬希把钱亮亮叫到了他设在会所的办公室,这才正式告诉钱亮亮,请他担任大东南集团的副总经理,负责鸟蛋扔下的那一摊业务,并且,按照鸟蛋的标准给他开工资:“会所这边总管的职务你照挂着,原来确定的待遇不变,主要精力放到集团那边去,这边的事情我让阿蛟多过来关照一下就行了。”
钱亮亮没想到郝冬希能够给他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由此他更加肯定,大东南集团确实遇到了空前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他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郝冬希。答应了郝冬希之后,钱亮亮心里还油然生起了一股久违的受命于危难之时那种庄重的使命感。
钱亮亮升任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的消息公开之后,最高兴的就是熊包,他决定要摆一桌庆贺一下,而且要借此机会欣赏一下黄鼠狼的全鸡宴。摆一桌全鸡宴既是黄鼠狼的愿望,也是熊包的愿望,一个要显示自己的厨艺,一个要窥探别人的技艺,在两个人的共同安排下,熊包和黄鼠狼总算可以同时休息一天,这一天就成了熊包庆贺钱大哥升官,黄鼠狼向熊包展示独鸡宴的好日子。
刚开始听到要在他的快餐店里宴请钱亮亮,黄鼠狼还忐忑不安:“我都不敢跟钱总管说话,怎么敢在我那个破店里请人家?”
熊包知道钱亮亮是什么样的人,拍着胸脯保证他能把钱亮亮请来。果然不出熊包所料,他叫钱亮亮到黄鼠狼的快餐店吃独鸡宴,钱亮亮一口就答应了。钱亮亮到了会所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再吃过快餐店,人就是那个贱毛病,过去没钱,整天吃快餐店,吃得暗暗下决心有了钱白吃都不进快餐店。真的不进快餐店了,又有点怀旧,好像过去的苦日子反倒值得怀念,现在的好日子反倒没了过去的味道。
钱亮亮答应去吃黄鼠狼的独鸡宴,熊包很有面子,马上告诉黄鼠狼好好弄,钱总要亲自参加。黄鼠狼自是不敢怠慢,快餐店歇业半天,打扫卫生,就像政府机关迎接上级检查。黄鼠狼弄了两只肥土鸡,原来他是想用一只鸡展示自己的独鸡宴,钱亮亮答应要来,黄鼠狼估计钱总的相好咪咪说不准也会来,那样一只鸡就有点太寒酸了,便增加了一只鸡。他怕别人看出来用了两只鸡,这样就不能叫做独鸡宴了,于是把鸡腿鸡爪子鸡脑袋鸡翅膀等等能让人看出来两只鸡的零部件全部剁成了肉泥,用做鸡丸的原料。
钱亮亮果然是带着咪咪来的,这还是钱亮亮第一次带着咪咪到外面参加饭局。他从来不会带着咪咪参加别人的饭局,既不好意思,也没有合适的机会。那一次鸟蛋的道歉饭局咪咪参加,还是阿蛟一力主张邀请的。带着咪咪参加别人的饭局,怎么给别人介绍咪咪的身份是一件很为难也挺尴尬的事儿,他猜测,咪咪自己也会觉得别扭。虽然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跟咪咪的关系,他自己也习以为常,可是公然和咪咪出双入对钱亮亮还是很难坦然。咪咪倒无所谓,反正钱亮亮让她干吗就干吗,钱亮亮带她上哪儿就上哪儿,只要跟着钱亮亮,不管上哪儿她都兴高采烈地傻兴奋。
钱亮亮和咪咪来到黄鼠狼的快餐店,已经是傍晚七点多钟了,因为他要把会所的事情安排好才能出来。黄鼠狼、熊包、李莎莎一窝子人瞎聊着等着他们。凉菜已经端上桌了,怕苍蝇骚扰,用纱筐罩着,这让钱亮亮蓦然想起了在金州和桔子过日子的情景,永远摆在饭桌上的纱筐就是他记忆中的家。跟大家打招呼的过程中,钱亮亮瞄了一眼这个快餐店,第一感觉就是简陋、杂乱。快餐柜后面的厅堂摆放着几张饭桌,一想就知道是平常供就餐的人用的,这几张餐桌都是可折叠的,却没有一张颜色、款式是相同的,显然是从旧货市场几块钱一张淘弄来凑合事的,也不排除干脆就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凳子也都是七拼八凑集合到一起的,活像一群由土匪改编过来的杂牌军。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蒙蒙黄蜡蜡,上面还疙疙瘩瘩布满了坑洼,让人联想起内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孩子脸上的痘痘。角落里,乱堆着一些蔬菜、干货,一个不认识的黑黄瘦女人手足无措,不时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好像在表演默片,钱亮亮从她的表情和排座的位置分析,这可能就是黄鼠狼的老婆。
黄鼠狼请钱亮亮和咪咪落座,然后自己急匆匆地跑到灶间开火。熊包一心想偷学人家用一只鸡做一桌席的技艺,也跟着去了灶间,嘴上打的幌子是帮忙。钱亮亮问大约像是老板娘的女人:“你们家的快餐店生意还好吧?”
老板娘咧嘴赔笑脸回答:“还好啦。”
钱亮亮又问:“孩子们呢?”
老板娘依然咧嘴回答:“还好啦。”
钱亮亮又对人家客气:“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把生意都停了。”
老板娘照旧咧着嘴笑眯眯:“还好啦。”
钱亮亮非常没趣,他估计这位老板娘可能问什么都会用“还好啦”对付,也就不再为难她,坐等上菜。随同熊包一起来的两个厨师跟钱亮亮这位会所总管、即将上任的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坐在一起也觉得拘束、拘谨,一前一后都跑到灶间帮忙去了,李莎莎便动手给大家斟酒,酒倒还不错,虽然是啤酒,却是本地生产的名牌“鹭门冰爽”,在商店买一瓶要六块钱。
斟过酒,李莎莎安慰老板娘:“你们这个快餐店还不错么,店虽然小,看上去井井有条的。”
老板娘照例咧嘴一笑:“还好啦。”
这一回轮到李莎莎没趣了,她看了看钱亮亮,抿嘴一乐,不再说什么了。
几个大厨在灶间一起忙碌,瞬间黄鼠狼就成了厨师长,指东画西指挥一阵,料都是事先备好的,一过火,很快菜肴就堆满了桌子。黄鼠狼除了偷偷多用了一只鸡之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满桌菜,肉类除了鸡没有别的:鸡丸汤、珍珠鸡、凤爪扒豆腐、鸡冠香菇,零零杂杂每道菜都带个鸡字,或者用鸡身上的零件命名。最绝门的是那道鸡舌小炒,满盘子的鸡舌头,吃到嘴里谁也品不出来是什么材料,谁也都知道鸡只有一根舌头,不可能炒出一盘菜来。再三询问,黄鼠狼才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鸡舌头都是用豆腐皮剪成的,这些豆腐皮剪成的鸡舌头用鸡汤炖煮,所以吃到嘴里也是鸡肉味道。
黄鼠狼取得了成功。对菜肴非常挑剔的厨师们啧啧赞好。熊包一个劲表扬黄鼠狼不愧是黄鼠狼,吃鸡都吃成精了。人一高兴得意就容易说真话,黄鼠狼呵呵笑着老实交代:“不好意思,今天人多,特别是钱总亲自来吃,我怕鸡太少了不带劲,就用了两只鸡,不算独鸡宴了。”
大家一起肯定黄鼠狼的做法没错:“人多了本身就应该加菜么,放在谁身上也得这样。”
钱亮亮举杯:“双鸡宴比独鸡宴听着更好,来,我代表大家伙敬黄……厨师一杯。”
他本来说敬黄鼠狼一杯,想到人家的老婆在场,又在人家这里吃喝,还把人家叫黄鼠狼,实在不合适,话到嘴边又改成了“黄厨师”。
大家哄然响应钱亮亮的号召,喝干了杯中酒。钱亮亮注意到,黄鼠狼的老婆喝酒倒还真够得上“还好啦”,一点都不谦让,别人干她也跟着干,别人不干她也自己干,只要有人端杯,她就跟着干,黑黄脸很快就变成了紫茄子,人也好像突然胖了起来。
饭局就是这样,桌上的人如果不熟悉,或者身份地位差别大,刚开始会拘谨,几杯酒下肚,几口菜进嘴,马上气氛就会活络、欢快起来。上帝让人学会了酿酒喝酒,似乎就是要用酒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隔膜和生分。大家纷纷给钱亮亮敬酒。钱亮亮又给大家回敬,大家又相互找着各种借口互相敬酒,你来我往,好话像不用花钱的礼品送过来送过去,酒杯像乐队的铃铎在桌上撞击出悦耳的声音。钱亮亮过去流落鹭门打工谋生的时候,经常跟同样身份的伙伴在一起凑饭局,极为普通的家常菜,极为便宜的啤酒,那种饭局上的松弛和热闹氛围,无论是当接待处处长还是当会所总管,经营的所有饭局都是无法比拟的。
饭局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圆满结束,返回会所的路上,钱亮亮和咪咪、熊包和李莎莎,四个人合打一辆出租,回到了会所,一下车,咪咪突然一把揪住钱亮亮:“钱总,他……他……他……”
咪咪浑身颤抖,活像野地里遇到了鬼魅,“他……他……他……”的尾音活像寒冬中的野草抖抖索索,整个人瞬间变成了遇到恶狼的羊羔。钱亮亮还没明白过来,一个肥壮如牛满脸虬髯的男人就冲了过来,一把将咪咪从钱亮亮身边拉开,二话不说先扇了咪咪两个耳光:“贱婆娘,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原来在外边勾引上野男人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钱亮亮猝不及防,他只会下意识地嚷嚷:“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扣人?”
熊包的反应却比他准确得多,二话不说扑过去撕扯开那人,接着又是一拳,把那人连打带推朝后面逼开两三步,然后才训斥道:“格老子,你发什么疯?欺负到老子门上来了。”
那人还犟嘴:“你是干什么的?你管不着。”
熊包又扑了过去:“龟儿子寻死来了,你做啥子呢?”
钱亮亮却怕真的打起来,还要做和事老:“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再动手叫110了。”
那人倒也不示弱,理直气壮地嚷嚷:“你叫880我也不怕,我找我老婆,你们管得着吗?”
一句话,让钱亮亮和熊包都如撒了气的皮球瘪了。既然是人家的老公来找人家的老婆,按照中国人的观念,外人自然不能干预,尽管这种找法很突然,也很暴力。观念支配人,从出生到离世,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在接受各种各样的观念,说得透彻一点,我们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都是观念的外延而已。老公找老婆,不管使用什么方式,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都属于纯粹的家务事,任何人都不能也不应该干预,所以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俗话。
一句话,让钱亮亮和熊包干预那人暴力的行为都丧失了正当性、合法性。李莎莎在旁边看着,多多少少还清醒一些,连忙问咪咪:“咪咪姐,这人真的是你老公吗?”
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稍微机灵点的人,在这个时候矢口否认,那么钱亮亮和熊包也就可以借机阻止,即便钱亮亮多少还有点文化人、政府干部的观念,不至于以暴易暴,熊包可不会那么温良恭俭让,肯定会用拳头把那人赶走,让他有什么事情对大海说去。这样一来,昧咪也就给自己留下了缓冲的余地,可以从容地思考对策,避免遭受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挟持。
然而,咪咪就是一个死脑筋的人,又是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草根石头,逆来顺受是她这种人生存的惟一选择。面对着突发的、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的袭击,她懵懂了,吓坏了,就像被城管抓住没收擦皮鞋的器具一样,脑子完全丧失了转动的机能,面对李莎莎的询问,她只会实话实说:“你们别打啊,他是我老公。”
一句话,彻底解除了钱亮亮、熊包和李莎莎的武装,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束缚之下,他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局面。尤其是钱亮亮,不但没有想咪咪如果跟着这个身份是她老公的男人离去,将会遭到什么摧残,反而产生了深深的羞愧和恐慌,因为,面对咪咪的老公,他的确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男人”。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钱亮亮他们目瞪口呆。咪咪恨声恨气地说:“不要脸的尿罐子,跑到这里丢脸来了,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好不好?”嘴里说着“我跟你走”,咪咪却一把扯住她的老公急匆匆朝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反过来倒是她老公跟着他走了。公共汽车来了,咪咪和她老公推推搡搡地挤上了车。钱亮亮和熊包、李莎莎看着远去的汽车,都有点晕,又有点蒙,就好像刚刚喝过的酒这个时候突然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