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希在钱亮亮心里有亲近感,这种亲近感并不是由于他聘用了钱亮亮,并且给了钱亮亮优厚的待遇,也不是因为他在钱亮亮被鸟蛋无端泼粪而出面为钱亮亮主持公道。这种亲近感来自于他某些地方像极了和钱亮亮私交甚笃的金州市副市长蒋大妈。同样的一身土气不拘小节;同样的喜欢拿钱亮亮对宾客展示一番,以表现自己对宾客的重视;同样的动不动抓住钱亮亮陪自己,好像那样才能更加提升自己的分量。也许,上帝对人的照看并不很细心,而是按照大约摸的规格把芸芸众生划分成了几大类而已,所以,很多人的长相相似,很多人的性格相近,很多人的品行相像。人类自己看自己,千人千面,万人万种,可是让上帝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类而已。用上帝的分类标准看,郝冬希和蒋大妈绝对是一种规格制造出来的,起码,在对钱亮亮的态度上他们是相似、相近甚至相同的:他们出面的接待饭局,必须钱亮亮亲自奉陪;他们安排的宾客,必须钱亮亮亲自接待。这让钱亮亮经常感到困惑,好像自己不是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总管,而仍然是金州市政府接待处的处长。
这会儿,钱亮亮正在按照郝冬希的电话指示,陪伴那位陈作家和他的朋友。饭局的主客是一位省作协的头头,据说此君上个世纪曾经是省内文学界的领军人物。陪客有一位女作家,还有满腹牢骚极想进入编制吃官饭却怎么也进不去的野草作家,还有鹭门大学文学院的一个教授。鹭门市的作家分成编制内和编制外两个圈子,能进入政府编制的作家,每月拿着薪水啥也不用干专门写没人看的主旋律文章赚稿费,写出来的东西出版不了政府还会给投资、给补贴。编制外的作家就成了野草,上大街讨饭也没人管,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编制内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二奶作家,编制外的是野草作家,二奶作家、野草作家两大圈子相互鄙视,老死不相往来。
郝冬希接触的大都是“二奶作家”,这一类作家写东西的本事不大,钻营溜缝的本事大,跟官场的关系也更加密切。这种人也更加能得到郝冬希这一类人的认可:“你一定要亲自陪一下,单子免了,我签字,这些人都是穷文人,可怜兮兮的,招待好一些,面子上要给足一些。”这段话是郝冬希安排这场饭局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钱亮亮追问,饭局以后,还安排不安排别的活动,因为会所并不是单纯的饭馆,让人家吃完了就滚蛋好像不够意思。
郝冬希回答得非常干脆:“愿意玩儿什么就安排他们玩儿什么,花不了几个钱,总比让那个陈作家追在我屁股后面要赞助强。”
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对文化人一向比较尊重,这也是鹭门人价值观的群体意识。虽然郝冬希没有亲自陪客,但是他的重视仍然让钱亮亮不敢怠慢。钱亮亮把他们安排进了会所最好的一问临湖包厢里,然后亲自陪客。钱亮亮本质上也是一个文化人,接待这一帮酸货倒也蛮能应付得来。陈作家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大喇喇地好像是他埋单。那位省作协的头头被让到了主客位,那位女作家不着痕迹地坐到了省作协头头旁边,其他几个作家推推让让地忙乱了一阵也都落座。钱亮亮反而被挤到了末座,似乎不是主人倒是蹭饭的。
席间钱亮亮请教那位省作协的头头都有什么作品,那人和周围的作家都瞠视钱亮亮,似乎不知道他的大名、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文化层次就跟蟑螂同级别,应该用拖鞋拍成平面体:“这位先生不是搞文学的吧?”
省作协头头乜斜了钱亮亮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向陈作家询问。陈作家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这位省作协的头头汇报钱亮亮的身份:“噢,赵主席一来大家都太高兴、太激动了,忘了介绍,这位是钱亮亮钱总,会所的总管,听说赵主席莅临,专门来陪赵主席的。”省作协头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副的,副的,赵副主席。”
陈作家连忙吹捧:“赵主席虽然是副主席,可是水平成果那可是正的。再说了,您还是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啊,那可是正的吧?”
赵主席让陈作家挠到了痒痒肉,摇头晃脑呵呵笑,指着陈作家:“你啊,你啊,不愧是我们省最知名的作家啊。”
陈作家也学着赵主席一本正经地纠正:“之一,之一,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万万不能少了这两个字:之一啊。”
女作家也娇嗔地吹捧赵主席:“我就愿意叫您赵主席,赵副主席,多麻烦,我就叫赵主席。”
其他人纷纷附和:“对,赵主席,赵副主席听着做作得很,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
钱亮亮看到陈作家和这帮酸文人对这位赵副主席居然如此恭敬、如此谄媚,不由纳闷:在他自己的心目里,别说一个省作协的头头,即便是国家级的作协头头来了,也不至于“太高兴、太激动”,那不过就是一个官方职务而已,并不能代表他的文学成就。那个女作家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向钱亮亮介绍这位赵主席的作品,说了好一会儿,这位省作协副头头、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的作品钱亮亮不但一部或者一篇都没有看过,甚至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看到钱亮亮满脸茫然,女作家叹息道:“中国文学现在处于死亡的边缘了,一个不喜欢读书,不知道尊重文化的民族,可悲,没有希望。”扔下他不再搭理,全心全意地照顾“赵主席”,夹菜斟酒递纸巾,服务比钱亮亮专门培训出来的服务员还周到细致。
女作家的数落让钱亮亮暗叫惭愧,莫名其妙间自己就被划进了不喜欢读书、不知道尊重文化、可悲、没有希望的那一堆里。转念又想,反正自己也不是他们圈里的,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自己今天就是照看着他们吃好喝好玩好就算完成任务,便也不再跟人家提“文学”两个字。他不提了,别人可忘不了提,一个戴着眼镜、长相属于纯种作家的作家不知道怎么把话头引向了政府对文学正反两方面的作用力问题,用一个贫困市的市委、市政府对文学和作家满腔热情支持、鼓励的事例,痛骂鹭门市委、市政府对文学轻忽,对作家刻薄。鹭门大学文学院一个姓牛、长得却像老鼠的教授,反驳长得像作家的作家的言论,认为鹭门市委、市政府的做法才是真正让文学回归本质属性,因为,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个体劳动,就是个性舒张的结果,如果政府包养起来,文学很容易成为政府的二奶,就如改革开放前的文学创作,大部分都是歌功颂德的赞歌,根本就没有文学价值……
这二人观点截然相反的论战,引发了其他作家的热烈参与,你来我往,热闹非凡。一个长相扮相既像诗人又像画家,惟独不像作家的作家甩甩马鬃一样的长发,激愤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蹾得嗵嗵响,直面那位教授发作:“你说的是屁话,作家都饿死了,还有什么文学,还有什么创作?什么叫独立精神?那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和吃饭穿衣是两个概念。我他妈的要是能在鹭门大学靠写读后感假装权威骗学生每个月拿几千块,我也会说这一套烂话。”
长得像老鼠的牛教授也愤怒了:“什么叫骗学生?谁骗学生了?说话要有证据,不然我要告你诽谤。”
长得特像作家的那位作家呵呵冷笑:“不是骗学生,起码也是误人子弟。请教你一个问题:你们文学院培养出来几个作家?你对文学那么懂,那么权威,你都写了什么作品?拿出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啊。”
教授到底是教授,面对这个几乎无法回答的别扭问题仍然振振有词:“文学院不是作家院,文学院的培养目标也不是作家,是文学评论家和研究者,连这个基本常识都没弄清楚,最好不要讨论我们文学院的问题。”
长得不像作家的作家反唇相讥:“孩子的家长们最可怜,每年给你们交那么多钱,四年下来得几万块吧?你们教会孩子写读后感有什么用,连个工作都找不上,这不算骗孩子,算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哈哈哈哈。”
牛教授面红耳赤:“那你们让教育部把文学院撤了算你们有本事。”
挑起论战的那个长得极像作家的作家这个时候却开始鸣金收兵:“不争论这个问题了,谁能有那个本事让教育部把文学院撤了?再说也不能撤,撤了今后谁来写读后感啊?对了,你们叫文学评论。”
长得不像作家的作家应声附和:“在欧美国家,没有文学创作成就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教授文学课程,只能做一些理论研究。也就是在中国,让你这样连一部小说都糊弄不出来的人,站在大学讲台上给学生教写作、教文学,奇迹产生在中国啊。”
牛教授反唇相讥:“不管是读后感还是文学评论,不管我会不会写小说,我是不会看、更不会评论你的大作,我才疏学浅,评不了你的。”
另外一个没有参与论战的长脸眼镜这个时候端着酒起身做和事佬:“好了,各位都是我的老师,你们说的在我听来都有道理,我深得教益,来,我敬各位一杯,我先干为敬啊。”
钱亮亮过去在金州市的时候,也多次参加过文人的聚会,对那一套明白得很,中国文人一向是文人相轻,当了面大家你好我好,你的作品好我的作品也好,背过身去,自己和自己的东西就都成了香饽饽,别人的都是臭狗屎、烂垃圾。然而,像今天这样当面敲打起来的,还真不多见。钱亮亮对这些人不了解,但是知道他们聚到这里不是为了吵嘴呵架的,他们聚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只有作为主人的陈作家心里有数。用中国式饭局的格局特征考核,陈作家属于这顿饭局的设局人。局精大概就是那位女作家了。谁属于局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不过那位长脸眼镜八成就是拜山的新人。至于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是设局人用来凑热闹的陪客。
果然,争吵告一段落之后,长脸眼镜便开始跟牛教授窃窃私语,其他人开始扎堆瞎聊,钱亮亮刚好坐在长脸眼镜和牛教授旁边,就听见他在请牛教授约几个人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我这部小说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出版以后影响虽然不轰动,可是也有一些反响,澧州市文联愿意帮我开研讨会,到时候拜托您一定去露露面。”
有人相求,牛教授便摆谱:“我不一定能去,到时候得看看日程安排。对了,你是鹭门人,怎么鹭门作协不给你开研讨会,反倒是澧州市作协给你办呢?”澧州市是鹭门市的邻市。
长脸眼镜怨怼地扫了正跟省作协赵主席窃窃私语的陈作家一眼:“现在这世道,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不是他们的作品,他们才不会管呢。我这也是求了澧州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他出面安排的,经费也是我自己跑的。您要是去,车马费一定少不了。我问了一下赞助商,与会的专家学者每人一千,专题发言两千。”
牛教授上下打量着长脸眼镜:“你贵姓?”
长脸眼镜连忙掏出名片给牛教授:“文学新人,文学新人。”
牛教授接过名片随便看了看,揣进兜里:“好吧,回头你把你的作品给我一本,我认真看看,去了就得发言,不然去干什么?如果你有什么想让我说的话,给我拉个提纲,我在发言里体现出来。”
长脸眼镜立刻激动万分,忙不迭地给牛教授斟酒:“太谢谢教授了,有了您这样掌握文学话语权的人莅临研讨会,我真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来,我敬您一杯。”
两个人干过了,长脸眼镜悄声对牛教授说:“他们刚才说的那些您就当放屁,都是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别理他们。”
两个人开始小声骂刚才跟教授抬杠的作家。钱亮亮有点厌恶这俩人,也知道他们的交易完成了。长脸眼镜的研讨会请到了这位教授替他吹喇叭。这位教授跑一趟澧州,吃喝玩乐之后,还能拿两千块钱的“车马费”。
长相扮相都像画家的作家扒拉了钱亮亮一把,朝钱亮亮挤挤眼睛:“看明白了没有?”
钱亮亮装傻:“看明白什么了?”
作家悄声说:“那小子见了期刊、出版社编辑就像见了他爹妈,不,简直比见了他亲爹妈还要殷勤,拼了命地溜须拍马,目的就是一个,能把他那些垃圾当成作品发出去,丑陋,无耻。”
钱亮亮没吱声,看着兴高采烈、精神焕发的长脸眼镜,却觉得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