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晚上照例要服侍钱亮亮睡觉,她并不认为这是服侍人,她认为这是照顾,钱亮亮一个孤身男人尤其需要这种照顾。而她经常是一照顾就照顾到了天亮,咪咪不懂得这种关系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她也从来不去琢磨什么是爱情,因为这种问题跟衣食住行没有关系。不管这是不是爱情,她在这种男女欢爱的行为里得到了快乐,这就足够了。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咪咪不但尽职尽责地把自己负责的卫生区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抽出空来帮着厨房和餐厅收拾打扫卫生。钱亮亮对她到厨房帮忙不赞成,她并没有太在意,她没有领会钱亮亮的意思,以为那是一种对自己的关心照顾,以为钱亮亮是怕自己累着,这就更让她感动。咪咪这一生最缺少的就是两样东西:钱,还有别人的关心爱护。咪咪非常感激钱亮亮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尽管钱亮亮并不是怕她劳累而是怕她扰乱了工作秩序,可是她却把管理者出于管理需要发布的指示当成了关怀。如果她和钱亮亮没有亲密接触,也许她会正确理解钱亮亮的意图,可是现在,以她那单纯得近乎犯傻的思维能力,她认定那是钱亮亮对她的关爱,于是,当钱亮亮拒绝她陪宿的时候,她就格外伤心、难受。
其实,钱亮亮并不是不喜欢她,迄今为止,钱亮亮对咪咪的感情指数还只能用“喜欢”来表达,远远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开业典礼之后,忙碌一天,钱亮亮给员工们开了丰盛的夜宵,这也是所有商家的规矩,鹭门的正经商家比较厚道,遇上这种开业喜庆的大日子,忙碌过后都会给员工摆上一桌,老板还会亲自给员工敬酒。郝冬希是大老板,跟这些下属企业的基层员工隔得太远,根本没那个精神熬夜陪这些基层员工喝酒。于是由钱亮亮出面,代表单位领导给员工们敬酒。忙碌一整天,大家聚在一起,酒肉消弭了级层界限,你来我往,不花钱的好听话伴着酒肉一个劲往肚子里灌,场面自然非常热闹。
咪咪提前从宴会上偷跑出来,帮钱亮亮整理房间。她把钱亮亮换下来的内外衣裤洗干净晾到了外面的过廊上,然后用凉水给钱亮亮擦拭好凉席,又给钱亮亮烧好冲凉的洗澡水。做好这一切,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才跑回自己的房间匆匆忙忙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又回到钱亮亮房间等着钱亮亮回来,因为她估计钱亮亮今天晚上会要她,她看到钱亮亮在聚餐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她也知道钱亮亮喝了酒就肯定会要她。
钱亮亮回到房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看到咪咪仍然在房间里等他,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咪咪,你怎么不等宴会结束就跑了?我还要给你敬酒呢。”
咪咪说:“我不用你敬酒,你赶紧去冲凉吧。”
钱亮亮已经习惯了这种介乎于友情和恋情之间模糊不清的照顾和服务,正要依言钻进卫生间冲凉,却听到有人敲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会让人惊诧、紧张。钱亮亮愣怔片刻,迟疑不决该不该开门,如果开门,咪咪这个时候还在他的房间里,让人看见那就等于彻底公开了他和咪咪的私情,这是钱亮亮包括咪咪迄今为止竭力避免发生的事情;如果不开门,万一有什么急事、大事就耽搁了。况且,钱亮亮明明在房间里却不开门,无疑等于告诉人家他钱亮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钱亮亮急忙朝咪咪摆手示意,让她躲到卫生间里去。咪咪却还愣怔怔地不明白钱亮亮舞扎两手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钱亮亮只好过去把她拽进了卫生间,又对着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把卫生间的门关严实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过去开门,那模样活像小偷正在作案听到了主人回家。
门打开了,外面是熊包。
钱亮亮惊问:“忙了一整天,半夜三更怎么还不睡觉?”
熊包要进门,钱亮亮故意堵在门口,用形体语言告诉熊包现在禁止入内。
熊包看不明白钱亮亮的意思,拨拉开钱亮亮就要进去,钱亮亮再一次用身体堵住了熊包:“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开早茶呢。”
熊包这才明白人家不让他进,只好就地表达:“我叫你一声钱大哥,你帮我一个忙。”
钱亮亮说:“我不帮你忙你也得叫我钱大哥,你叫我钱大哥我也不一定帮你忙。说,什么事儿?”
熊包居然有点扭捏,面红耳赤好像做了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情:“我想给厨房增加人手。”
钱亮亮纳闷:“厨房本来人手就不够,今天开业宴席从外面请了那么多厨师,你看中的,好用的,就进啊,三更半夜你找我就这个事儿啊?”
熊包说出了一个让钱亮亮目瞪口呆的名字,准确地说是一个代号:“让黄鼠狼过来做吧。”
钱亮亮惊讶:“什么?你说的就是那个偷鸡腿的黄鼠狼?你不怕他把厨房偷光了,我还怕把会所给偷光了呢。”
熊包向钱亮亮保证:“不会,我保证。”
钱亮亮这会儿真的很气恼熊包这种短句表达方式:“怎么不会?你拿什么保证?”
熊包跟着他和李莎莎返回会所的路上,心里就一直在打鼓怎么帮黄鼠狼说话,他估计在那种气氛下,在李莎莎跟前提让黄鼠狼到会所当厨师的要求,不要说钱亮亮会怎么样,就是李莎莎也会坚决反对。所以他一路上都没有提及给黄鼠狼在会所厨房安排工作的事儿,默默承受着李莎莎的唠叨和钱亮亮的教诲,他无话可说,因为那件事情确实让人难以思议:他气势汹汹地拎着菜刀找黄鼠狼算账,结果账没算出个结果,反而连菜刀都送给人家了。
“我保证,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我不骗你。”
熊包一整晚上都惦记黄鼠狼能不能如愿到会所上班的事儿,虽然忙累了一天,可是心里有事儿,就睡不着,今晚上要是不找钱亮亮把话说出来,就好像屎憋到肛门却又找不到厕所那么难受,便扔下李莎莎跑过来找钱亮亮说情。他不善于长篇大论地抒情叙事,短句子又难以表达他想要表达的复杂事件和内涵,急得直跺脚:“真的,他不是那种人。”
钱亮亮让他闹得心慌,自家房间里藏着一个咪咪,不能让他进门慢慢说,深更半夜两个人堵在门口谈论黄鼠狼确实不太着调。钱亮亮恨不得马上把熊包打发走了了事儿,可是,熊包三更半夜急三火四跑过来让他批准黄鼠狼到会所上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又让钱亮亮没法利利索索地打发掉他:“熊包啊,你年纪轻轻的不至于那么健忘吧?就那个黄鼠狼,差点把今天的开业宴席给砸了,当时你和我有多狼狈、多尴尬?你也真能耐,跟他喝了两瓶啤酒就什么都忘了。”
熊包真急了,小脸抽巴得好像要哭:“不是,他太可怜了,被逼的。”
钱亮亮明白了,不是听熊包的话听明白了,而是看熊包的样子看明白了,那个黄鼠狼肯定是碰上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让熊包知道了。想一想也是,如果不是逼到了那个份上,好好一个厨师,身高五尺的汉子,怎么可能在熊包的眼皮子底下偷那几十根鸡腿呢?钱亮亮在鹭门闯荡这几年,除了没饿过肚子,什么样的苦也吃过,什么样的委屈也受过,想到自己这几年遇到的种种磨难,钱亮亮答应了熊包:“好吧,既然你说了,就让他过来试试……”
熊包高兴坏了,答应一声转身就跑,李莎莎还偷偷躲在他房间里等他,刚才出来的时候,他骗李莎莎说要出来方便一下,如果再跟钱亮亮耗一阵儿,回去跟李莎莎都不好交代,李莎莎肯定要追问他到底是拉屎还是拉绳子,怎么这么长时间。钱亮亮却又叫住了他:“等等,你可得保证他不再小偷小摸了,要是发现一次,可别怪我请他走人。”
熊包匆匆扔下一句:“不会,不会,他真不是那样的人。”
钱亮亮看着熊包的身影转过了拐角,朝普通员工居住的地下层跑去,这才稳住神,踅进了屋子。答应了熊包的要求,钱亮亮的心情却变糟了,不是因为怕黄鼠狼再偷东西,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压抑情绪掌控了钱亮亮的心情。想到咪咪还在卫生间藏着,钱亮亮连忙推开卫生间的门放咪咪出来。卫生间里闷热不堪,咪咪浑身湿淋淋的仿佛刚刚捞上岸来的溺水者。
熊包刚才替黄鼠狼找工作的时候,用短句子表达的那种底层人在社会上生存时时刻刻遇到的困窘,触动了钱亮亮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痛。他并不知道黄鼠狼遇到了什么困难,但是他自己这几年不时陷入的困境,以及摆脱困境所经历的屈辱和辛劳,让他这时候无论如何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由此他联想到,现在仅仅是凭运气,他遇到了郝冬希,得到了这样一个足以温饱的职位。可是,这个职位带来的一切,就跟气候变暖的北极冰层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咪咪提出了一个这个时候绝对不应该提出的问题:“今天晚上你要我不?”
如果咪咪不明确提出这个问题,也许钱亮亮会顺其自然地跟她同床共枕,可是她一说出这个问题,就有如非要拉着一个心情不好的人擦皮鞋,咪咪曾经遇见过那种情况,没看明白脸色拉人家过来擦皮鞋,结果得到的回答就是一个字:滚,最多两个字:滚开。
钱亮亮当然不会说“滚”,更不会说“滚开”,他说的是:“不了,你回去睡吧。”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可是配上他当时那副阴沉沉死面饼般的脸色,这句话在咪咪听来,跟说“滚”、“滚开”没有什么两样。大街上不相干的人对擦皮鞋的咪咪骂一声“滚”、“滚开”,咪咪能够承受,因为那是不相干的人。可是钱亮亮的脸色加上拒绝,咪咪就很难承受,她没有再说一句话,顺从地、默默地绕开钱亮亮走出门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严实,关门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咪咪那天晚上哭了半夜,过去,在生活中无论她受到什么样的屈辱和磨难,都不会这样长时间的泪流不止,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反正钱亮亮那么说就是让她哭得止不住。最后,她打定主意,今后再也不问钱亮亮那个问题:你要我不?
第二天,会所开始正式营业,对于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宣传报道充斥着鹭门市的新闻媒体,似乎这家会所的开业是鹭门市一项重大的创新。其实,迄今为止鹭门市的休闲会所已经数不胜数,之所以对郝冬希的会所格外关注,根子就在一个字上: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那些媒体了,钱使足了,别说让他们推磨,就是让他们学公鸡打鸣都义无反顾。
媒体的狂轰滥炸效果即刻显现出来,会所公关部的电话从一大早就响个不停,不是来咨询会员卡的,就是来订餐订玩乐项目的。钱亮亮得知这个信息,心里高兴,擅自决定开业一个月内来消费的,在原来优惠价格的基础上再打八折。会所管理人员的构成相对复杂一些,一些管钱管物的关键岗位都是阿蛟直接派人,对此钱亮亮心知肚明,也非常理解。人家几百万块钱扔到了这里,不可能撒手不管任由他折腾,实施有效监控,私企绝对比国企做得好。
阿蛟非常明确,她安排的这些人归钱亮亮管,钱亮亮却明白,阿蛟可以通过这些人随时掌控他的管理情况。果然,钱亮亮擅自做出进一步优惠的决定之后,马上接到了郝冬希的电话,看看来电显示,钱亮亮有点惊讶,那些阿蛟安插的人直接向阿蛟报告会所的动态是正常的,也是钱亮亮预料之中也能够理解的,可是速度如此快捷,反应如此迅速,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钱亮亮接通了电话,郝冬希告诉钱亮亮,他正在前来会所的路上,让钱亮亮等他。钱亮亮正想问问他过来有什么事情,郝冬希却已经挂了电话。钱亮亮忐忑不安,惶惶然地在脑子里搜索自己这两天做错了什么没有,以至于上楼的时候丧失了丈量步幅的本能反应,一脚踏空,险些摔个狗吃屎,多亏跟在后面的咪咪一把搀住了他。钱亮亮向咪咪道谢,发现咪咪的眼睛红肿,连忙问咪咪怎么了,咪咪强颜欢笑:“没事儿,可能昨天晚上睡晚了。”
本来钱亮亮应该感觉到咪咪神态和口气的失常,也应该感觉到咪咪解释自己眼睛红肿时言不由衷,可惜,郝冬希一大早的突兀来电,让钱亮亮心神不定,神不守舍,于是他忽略了咪咪,急匆匆地上楼到各个岗位巡查,担心郝冬希来了之后有哪个岗位不周到,给他上眼药。这种惶惶然、战兢兢的感觉钱亮亮过去当政府官员的时候绝对不会有,那个时候,虽然有时也惧领导的批评,有时也要看看领导的眼色,可是从来不会有这种接听不明不白的电话之后,便心虚如贼的感觉。根本原因还是,政府机关的官员只要没有违法犯罪就不存在丢饭碗的风险,而现在钱亮亮虽然是会所总管,却随时可能丢掉饭碗。
钱亮亮在主要岗位转悠了一圈来到厨房,厨房已经开始准备午餐,厨房杂工有的在择菜,有的在洗涮,厨师则已经开始各忙各的为即将到来的煎炒烹炸做准备。熊包蹲在地上磨刀霍霍,还不时用大拇指试试刀锋,那模样不像厨师,倒像屠夫。看到钱亮亮进来,熊包连忙站起:“钱大哥,有事儿?”
钱亮亮说:“没什么具体事情,一会儿郝老板要过来,按这个时间看可能要在这儿吃午饭。”
熊包马上明白:“没问题,你下单子还是等郝老板来了自己点?”
钱亮亮想了想:“还是让他自己点吧,事先做好准备就行了。”
熊包是个死记事、记死事的主儿,抓紧机会再次夯实黄鼠狼的事情:“钱大哥,今天就叫黄鼠狼上班,人太少了。”
钱亮亮看看厨房的厨师,开业的时候临时请了不少厨师,当时还觉得厨房里满满当当人丁兴旺,今天再看,除了厨房里没有资格上厨的杂工,真正的厨师也就三四个,稀稀落落好像会所刚开业就要歇业了。钱亮亮点头认可:“人确实太少了,你看可以就打电话让他过来,跟其他人一样,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到了才能签正式合同。”
熊包连连答应着:“要的,我马上叫龟儿子。”
钱亮亮看到厨房一切正常,正要下去等郝冬希,郝冬希的车已经在会所门外鸣喇叭了。钱亮亮知道这是阿金通知他郝冬希已经驾到,忙不迭地跑下楼迎接,刚刚到大厅,郝冬希就已经东张西望地走了进来。
钱亮亮连忙迎上去:“董事长,到了?”
郝冬希站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钱亮亮,眼神里既有讥嘲,也有调侃,钱亮亮让他看得直发毛:“董事长,怎么了?”
郝冬希嘿嘿冷笑:“老钱啊,过去没看出来,你还真挺有胆啊。”
钱亮亮估摸他是对自己擅自决定对开业一个月内前来消费的客人,在原来已经优惠的基础上再打八折的决定不高兴,连忙解释:“董事长,我做那个决定事先没有征求您的意见,请您原谅。我的想法是,虽然我们会所开业气势不错,反应也还比较理想,但我们终究是新开业的,市场竞争激烈,面对的竞争对手都比我们做的时间长,在市场上的知名度和固有客户的占有度等方面都比我们有优势,而且,我们现在取得的气势基本上靠媒体的宣传攻势,媒体的宣传攻势按照舆论消减公式,现在维持的功效时间越来越短,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我们不可能天天维持这种宣传攻势……”
郝冬希打断了他的话:“一大早你给我解释这一套干吗?这些事情都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你决定了就好。”
钱亮亮茫然了,因为郝冬希说的“挺有胆”三个字显然并不是责怪他擅做主张。钱亮亮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挺有胆”了,眨巴着眼睛,一时有些无措:“董事长,那您一大早过来找我是什么事?”
郝冬希拽了钱亮亮一把:“跟我过来,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喜欢泡茶,便带着他来到了楼顶上的茶社,吩咐被称之为“茶花女”的茶艺小姐泡茶。茶艺小姐们都认得钱亮亮陪着进来的是大老板,手忙脚乱地开始上水、烧水,准备给郝冬希和钱亮亮泡茶。郝冬希拦住了茶花女:“小妹,我泡自己的茶,麻烦你跑一趟,到楼下我的车上,让司机把我的台湾冻顶拿上来。”
茶艺小姐忙不迭地答应着跑了,郝冬希对钱亮亮说:“你们这儿的茶不行,今天跟我品一下台湾冻顶,据说那可是过去给西太后的贡茶,现在有钱都买不到。”
根据郝冬希驾到以后的种种表现,尤其是神态情绪,钱亮亮判断并没有什么危及到自己命运的大事,心情便也放松下来,有了和郝冬希逗趣的兴致:“有钱都买不到的茶叶,董事长是哪儿来的?”
郝冬希没敢说是阿蛟买的,而且八成是假货,因为真货实在是太贵,他不相信阿蛟会舍得花那种钱给自己买来喝,而且如果是阿蛟买的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趁机得意洋洋地吹牛:“我这个人啊,一辈子别的都不说,交了一些好朋友是真的,这是台湾的朋友专门给我送的,他们家在台湾阿里山最高的云山顶上有一亩茶园,每年的春茶要专门请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采摘,每年也就是能采五六斤,光是台湾党政大官都送不过来,他专门给我留了二两,我都舍不得喝,怕放在家里让阿蛟送人了,带在车上,这几天你辛苦了,我们一起喝。”
钱亮亮当然不知道郝冬希在吹牛,听他这么说,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谢谢董事长了,喝这么珍贵的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
钱亮亮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也没有少喝好茶,不过那都是北方人喜欢的绿茶、普洱茶、花茶等等,北方人过去不懂得喝乌龙茶,近几年才跟着东南沿海的人学着喝,却学不到位,喝乌龙茶要用沸水即冲即喝,而大部分北方人还是把乌龙茶当做绿茶、花茶泡着喝。钱亮亮在鹭门市待久了,倒也知道喝茶的讲究,借机说好听话:“董事长啊,说实话,在北方的时候,我们那儿叫喝茶、饮茶,绝对不能叫品茶。就这么个喝法,泡一大缸子,只要有个茶味茶色就行。到了这边,看到鹭门人喝茶,才明白什么叫品茶了。”
郝冬希呵呵笑:“老钱啊,今天别叫我董事长,就叫我冬希,我们像哥们儿一样聊天品茶多好。”
鹭门人表达亲呢,如果姓名是三个字,就删除姓氏只称呼名字,比方说郝冬希,亲近的人就直呼“冬希”;如果姓名是两个字,就在删除姓氏的同时,在名字前面加个“阿”,例如阿金、阿彩。郝冬希这么说,就是为了表示和钱亮亮亲近,有了这份亲近,后面的谈话内容就不会显得唐突、冒犯,反而有了一种男人间的私密意味,不会太伤钱亮亮的面子。郝冬希长期在商界打拼,什么样的人都要接触,什么样的人也都要对付,实践出真知,怎么跟钱亮亮这样的人打交道,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难题。
闲聊中间,茶艺小姐跑得脸红气喘把茶叶取了回来,然后就开始动手泡茶。第一道茶仅仅斟了半杯,那是让他们俩完成嗅、舔、含、品四个步骤。钱亮亮在这方面不是一个有造诣的雅人,习惯了北方式的牛饮,根本领略不了鹭门人品茶的情趣,可是当了郝冬希的面还要装雅士,端着茶杯在鼻子跟前嗅了片刻,然后用舌头沾了沾茶汁,好像小孩尝中药,然后小小抿了一滴,含在嘴里双眼发直假装品味。
茶虽然不是正宗的台湾冻顶,但也绝对不是一般的铁观音,敢冒充台湾冻顶乌龙茶的茶叶本身就不会差到哪里,这壶冒牌台湾冻顶乌龙茶果然不差,香气四溢,含在嘴里苦中有甘,唇齿留香,钱亮亮由衷地赞赏:“味道真不错,好喝,不愧台湾冻顶。”
郝冬希吸溜了一杯,对抢过来添茶的茶花女吩咐:“好了,你忙你的,我们自己来。”
茶艺小姐接受培训的时候就有这么一条:如果客人明确自己照顾自己,那就是不需要外人在跟前的暗示,应该及时有礼貌地离开。茶花女做得很规范,向郝冬希和钱亮亮躬身施礼:“两位请慢用,需要什么请按传呼铃。”然后转身施施然离开。
郝冬希目送小姐:“这小妹子培养得不错,是我们自己培训出来的还是从别的茶馆挖过来的?”
钱亮亮汇报:“李莎莎的特长是餐厅服务,现从别的茶艺馆挖人成本太高,我们是从鹭门旅游学校招来的实习生,她们学的专业就是茶艺、茶道。”
郝冬希连连点头:“好,你老钱我就没看错,到底是当接待处处长出身,什么都明白,好。”说着自己动手给钱亮亮的茶杯添满茶水,“不过啊,老钱,作为男人,单身在外有点花花草草的事我能理解,谁家的狗没在外边拉过屎呢?你说是不是?”
钱亮亮以为郝冬希暗示他和咪咪的关系,老脸通红,嗫嗫嚅嚅嘿嘿讪笑,不知道该怎么对答。
郝冬希接着说:“不过啊,该小心谨慎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谨慎,该洁身自好的时候还是要洁身自好,那些乌七八糟的场所还是少去为好,尤其是那些站街女啊、按摩妹啊更是招惹不得,别说沾上脏病害人害己,就是碰上黑手的,敲上你几千块钱心里也不舒坦是不是?”
钱亮亮让郝冬希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董事长,您说这些话怎么回事儿啊?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
郝冬希嘿嘿冷笑:“我干,跟我假正经是不是?还董事长董事长的,我现在不是董事长,就是郝冬希,你的哥们儿,别装了好不好?”
钱亮亮开始不快,就像沸前的水在慢慢积累热度:“我还是叫您董事长好一些,您是我的老板,用鹭门话说就是头家,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您直截了当地说,我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钱亮亮想尽量把话说得客气,甚至争取做到温柔,可惜他并没有做到,脸上的僵滞让郝冬希吃惊:“不至于吧?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不要吃亏上当,你的样子好像我在逼你吃摇头丸。怎么了,还非得我把话说透不成?”
钱亮亮连忙鼓励他:“说透,最好说透,我最怕半遮半掩的话,鹭门人啥都好,就是说话有时候拐弯抹角让别人猜,董事长您好像没这个毛病,今天怎么也这样子?”
郝冬希本来是盘腿坐在软椅上,抠光脚丫子上的老茧,听到钱亮亮这么说,放下盘在椅子上的左腿,做出了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架势:“老钱啊,本来我不想明说,怕你不好意思,男人么,出门在外谁没有个尿急了找公厕的时候?可是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吧?那天晚上,你跟鸟蛋跑到维纳斯夜总会,嫖按摩妹,还不带钱,让人家扣住的事情有吧?”
钱亮亮蒙了,又气又急,一时居然不知道该立马反驳、辩解,还是耐心听完郝冬希的话,憋得脸红脖子粗,反而让郝冬希误认为他不好意思了:“老钱,你看,我刚才不想说透,就是怕你不好意思。你自己说的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说了,我也不是管你,我是关心你,你在鹭门人生地不熟,那天多亏有鸟蛋照应,如果是你一个人,因为这事儿让人家把你剁了你都不敢报案。”
钱亮亮如果跟咪咪一样,脑子笨,转不过弯来,他就吃大亏了,好在他的脑子润滑充分、性能优良,马上就断定是鸟蛋在郝冬希面前编派自己了,他蹦了起来,险些把茶桌带翻,刚刚从熊包那里学来的骂人话派上了用场:“龟儿子王八蛋鸟蛋,我又没抱他家孩子下井,他龟儿子在背后造谣诬蔑我干吗?”
郝冬希有点迷惑,他无法判断钱亮亮这表现是真的还是装的:“这话倒不是鸟蛋给我说的,是那天晚上你们一起去的人说的,说那天晚上你让人家扣住之后,鸟蛋找他们借钱才把你赎回来的。”
钱亮亮愤愤然:“这跟鸟蛋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真事,鸟蛋还能不在您面前提起?这样,马上把鸟蛋叫过来,我和他当面对证。”
郝冬希倒犹豫了,他担心真把鸟蛋叫过来,如果鸟蛋是真的,钱亮亮没法下台就只剩下走人离开了,而现在会所刚刚开业,钱亮亮这个总管走了,肯定得乱上一阵子,因为从装修的设施到招聘培训人员都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郝冬希心里也清楚,经过开业典礼,钱亮亮在这个行当里已经有了名气,如果现在就走,马上就会有同行聘他。而如果钱亮亮是清白的,鸟蛋瞎胡造谣,弄不好钱亮亮就会跟他打起来,哪样也不太好,他堂堂董事长要给两个下属拉架,而且这场斗殴还是他郝冬希招惹出来的,传出去说他在下属面前传闲话搬弄是非,他面子也不好看。他还在犹豫,钱亮亮已经开始拨电话了。郝冬希连忙一把抢过钱亮亮的手机:“老钱,你别冲动,听我给你说,我可以叫鸟蛋过来,你可不准过火,如果他造谣诽谤你,我让他给你道歉,赔偿精神损失都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也别太在乎,男人么,还是那句老话,谁家的狗不在外边拉泡屎呢?我说的意思不是不让你拉屎,是让你不要拉错地方给自己找麻烦……”
钱亮亮火冒三丈,如果鸟蛋在跟前,他肯定会把那一壶滚烫的开水兜头浇到鸟蛋脑袋上,他现在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把鸟蛋弄到跟前来,在郝冬希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他钱亮亮再不济,也不至于跑到按摩院里嫖娼,还让鸟蛋替他埋单,钱亮亮压住火气,假装冷静:“董事长,我听您的,您叫鸟蛋过来吧。”
郝冬希看钱亮亮果真好像不那么火爆了,这才拨通了电话:“鸟蛋,干你老,忙什么呢?”
郝冬希用的是钱亮亮的手机,所以鸟蛋有些迷糊:“你是谁啊?显示是钱总管,怎么听声音像头家?”
郝冬希气哼哼地:“干你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过来,我在会所呢。”
鸟蛋好像有了不祥的预感,支支吾吾地推辞:“这阵不行啊,下午吧,我正在跟张处长谈海西那块地的事儿呢。”
他说的张处长是国土局的,跟郝冬希也很熟,郝冬希马上说:“是吗?那就请张处长一起过来喽,中午我请客,你请他接电话,我直接跟他说。”
鸟蛋知道推托不过去了,只好说:“他刚刚谈完走了……”
郝冬希知道他在撒谎蒙自己,勃然大怒:“干你老的鸟蛋,你马上给我过来,不然我就叫阿金过去把你绑过来。”
鸟蛋瘪了:“好好好,我这就收拾一下过去,董事长找我干吗?”
郝冬希心里已经明白他担心什么了,自己和阿蛟都轻信了这家伙的瞎掰,还煞费苦心对钱亮亮做思想政治工作,这让郝冬希觉得窝囊透了,也让郝冬希觉得挺对不住钱亮亮的,忍不住对鸟蛋怒骂:“干你老,马上过来,不然我整死你。”说完,郝冬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把电话摔给了钱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