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阿蛟的话有咒语的功效,就在阿蛟考察钱亮亮和咪咪关系的当天晚上就差点出事。
咪咪对钱亮亮的关照无微不至,钱亮亮有每天中午午睡起来喝茶的毛病,咪咪每天都要给钱亮亮准备好午后茶;怕茶水凉了,她就牺牲自己的午睡时间,守在过道里;听到钱亮亮醒了起床,马上把刚刚泡好的热茶端进钱亮亮的房间;天热,钱亮亮午睡也半裸,咪咪却熟视无睹,该干什么照干,反倒弄得钱亮亮一惊一乍,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子。
不但白天这样,就是每天晚上临睡觉之前,咪咪也都要到钱亮亮的房间给他铺床,用凉水给他擦拭凉席,其行其状让旁人看了八成都会猜想他们俩不是情人就是夫妻,不知道底细的和知道底细的人看了都会以为他们俩勾搭上了。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钱亮亮,他多次对咪咪说,不用她铺床擦凉席,他自己会铺也会擦凉席。咪咪却把他的话理解为客气,一直坚持为他铺床擦洗凉席。其实在钱亮亮和咪咪的关系中形成这种模式原因很简单,在咪咪心里,钱亮亮是已经“要”过她的男人,而钱亮亮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咪咪发生过“男女关系”。于是咪咪对钱亮亮毫无顾忌,而钱亮亮对咪咪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到困惑。
阿蛟来探营的当天晚上,咪咪给钱亮亮铺完床,用凉水擦拭完凉席,又给他放好蚊帐。钱亮亮呆坐在桌前看书,心里盼着咪咪赶紧弄完了回她自己的房间,他也好睡觉。装修正在赶工,钱亮亮虽然外行,干不了什么实际事儿,可是也得整天跟在装修队后面充当业主的代理人,天气大热,转悠一天汗流浃背,疲累不堪,恨不得马上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咪咪忙活完了却并没有走的意思,怔怔地看着钱亮亮发呆。钱亮亮让她盯得发毛,问她还有什么事儿,没事儿赶紧歇着去。
咪咪迟疑片刻,吞吞吐吐地问钱亮亮:“你要不要我?”
此话一出,钱亮亮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尽管他非常明白咪咪的意思。咪咪说这话时候的神态眼神,钱亮亮那样一个熟透了的男人不可能不明白,可是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说要你是什么意思?”
咪咪红了脸说:“就是要不要的意思。”
钱亮亮神思大乱,语无伦次:“要……要……要不……要,要……你……干吗……”
他这种断句方式,配合着那份尴尬和慌乱,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意思表达的反面:肯定。其实他是否定,表达的正确意思是:“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你干吗?”
咪咪本来就不是个脑子反应灵敏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心里也比较混乱,更是把钱亮亮的意思理解为想要她,历史的经验也让咪咪根本想不到钱亮亮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就会由要她变为不要她。所以钱亮亮说了那些似要似不要的话之后,咪咪就开始顺从地宽衣解带。钱亮亮吓晕了,恨不得跳过去按住她正在动作的双手:“别,别,这样不成,绝对不成。”
咪咪这回听懂了,她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钱亮亮:“你不要我?”
钱亮亮这一次回答得流利、准确:“不要,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咪咪的眼神迷离惘然,怔了片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钱亮亮意思,颓然转身,却没有马上离开,好像还有什么话说,钱亮亮怕她再说出让他没法处理的话来,连忙催促她:“好了,我什么都不用了,太累了,该睡了,你也睡吧。”
咪咪无言离去,钱亮亮连忙关严实房门,还把门锁反扣上,好像怕咪咪破门而入似的。躺倒在床上,钱亮亮却又毫无睡意了,咪咪那副好身坯就像魅惑的幻影在他的脑海里漂浮荡漾……
咪咪到了会所以后,不再从事那种日晒雨淋的辛劳,像她那种劳动妇女,身体底子好,用不着刻意保养,只要生活条件好一些,就会像雨露充沛的山笋一样出脱得鲜嫩丰盈。咪咪过去被阳光染得黑棕的脸因为少了阳光的炙烤返回了白皙,那应该是她本来的面目。被皮鞋刷子和鞋油搓磨得粗糙黝黑的双手也变得白嫩,手背指关节处的肉窝在端饭沏茶的时候,还真有几次惹得钱亮亮怦然心动。钱亮亮的文化背景和生活工作经历,把他造就成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正经货。当咪咪当面请示他要不要她的时候他会吓一跳,而背过人,他照样会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像咪咪那样没有什么文化的已婚劳动妇女,对男女间的事情,尤其是对已经跟自己“做”过了的男人会坦然、率直得如同讨论喝茶吃饭。遭到钱亮亮的拒绝让咪咪很伤心,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也根本没有那种用身体换利益的盘算。她之所以对钱亮亮这样,完全出于感恩,既感谢钱亮亮把她从派出所里捞出来,也感谢钱亮亮给了她这么好的工作条件、赚钱机会。而她除了用这种方法回报钱亮亮,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感谢一个对自己有大恩的男人。况且,钱亮亮又不是没有和她亲热过,那也是咪咪出外打工以来惟一一次有机会和男人做爱,她当时也很快活。越是这样她越是后悔,后悔当时不应该从钱亮亮的钱包里拿那五十块钱,那五十块钱让她和钱亮亮的那次变成了肮脏却又单纯的买卖关系。咪咪并不晓得,其实钱亮亮对那一次根本就不清不楚,包括咪咪从他钱包里拿过五十块钱。
咪咪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伤心。她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次钱亮亮要她,现在就不要她了,钱亮亮对她的拒绝不但伤了她的面子,也伤了她的心。咪咪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长性,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过了那一阵就忘了。也许正是这种性格,能让她熬过单身在外打工遇到的种种苦涩和磨难。咪咪难过了一阵,也就不再想这件事情,忙碌一天,她也感到疲累,便脱去衣服,倒头入睡。
第二天起来,咪咪早已经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扔到了脑后,照样尽心尽意地为钱亮亮准备早餐。反倒是钱亮亮仍然没有从欲取欲避、半羞半涩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见了咪咪不尴不尬,咧咧嘴做了个看不准是哭还是笑的模样。咪咪给他盛稀饭。钱亮亮偷觑咪咪的手,那是一截白里泛红的藕,钱亮亮不由自主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活像他在喝汤。如果阿蛟在场,她一定会为自己的预言而感到自豪,因为她的判断精准:“我看啊,他们俩即便现在没有什么事儿,有事儿也是迟迟早早的。”
咪咪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也许她那种人就是那个样儿,想到啥说啥,也许这阵她已经从早起的怔忡状态彻底灵醒了过来,昨晚上遭到钱亮亮拒绝的事情突然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咪咪突然问钱亮亮:“那天晚上你要我,现在咋就不要我了?”
咪咪问这话的声音很小,显然她也知道这类极具私密性的谈话不能让别人听到,所以压低了声音,声音的分贝比蚊子飞翔的分贝高不了多少。即便这样,这句话听在钱亮亮耳朵里,比脑袋顶上响一声炸雷还要震撼:“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那天晚上我要你?”
钱亮亮比咪咪正常,也就是说比咪咪聪明,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尽管惊愕、紧张让他说话的声音发抖,有如花腔女高音的尾音,可是声音却仍然非常低,这让他和咪咪的对话达到了窃窃私语的境界,活像男特务和女特务接头对暗号。
咪咪也非常惊愕,她根本没有想到钱亮亮一直把那天晚上的欢好当做一场淫梦,钱亮亮的否认,让她认为钱亮亮是故意不承认,这让咪咪很伤心。脑子转动不灵便的人往往附加一个优秀品质,那就是诚实。这种人也最见不得不诚实,尤其是别人认为自己不诚实的时候,她们感到的伤害比不诚实的人面对不诚实的时候,更加严重、痛苦。咪咪眼泪片刻之间就流了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对钱亮亮证明那天晚上钱亮亮确实和她做了那种事情。
钱亮亮看到咪咪顷刻间泪水奔涌下来,惊讶之余,本能地劝慰她不要哭,有什么话尽管好好说:“别哭了,哭什么,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咪咪抽出一张面纸擦着眼泪,抽泣着说:“我没有胡说八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在大同街遇到你,好心好意把你送到了你住的地方,然后,然后你就要了我……”
那天晚上的淫梦钱亮亮记忆深刻,作为一个男人,从青春期开始,大都做过淫梦。可是正常情况下,梦境过去之后,很快就淡忘了,因为那终究是梦。然而,那天晚上钱亮亮自认为是淫梦的梦,却太真实、太不像梦了,所以钱亮亮才会记得。钱亮亮愕然看着咪咪,咪咪的样子渐渐和梦中那个女人重合、交叠,自认为是梦境的种种细节也逐渐清晰地重现在脑海里。钱亮亮开始怀疑那并不是一场梦,开始相信咪咪说的是真事。
钱亮亮起身离席:“你慢慢吃,我得赶紧到工地去了……”然后逃跑似的离开了饭桌。
咪咪还在后面追着喊:“你再吃点啊,怎么吃那么两口就不吃了。”
钱亮亮自己也觉得像在逃跑,可是他不逃跑又能怎么样?一直以来没有当回事的一场普普通通的淫梦居然被证明是真的,而且当事人就在面前,这让钱亮亮惊慌失措,他没有这方面危机处置的经验。钱亮亮跑到施工现场企图挑点施工方面的毛病转移自己的压力,可惜他心神不宁,即便真有什么毛病摆在他面前也不见得他能挑得出来,况且,全垒打的监理工程师比他更加内行,挑毛病就是人家的工作,人家不会把这种工作机会留给他的。
监理工程师看着钱亮亮关心地询问:“钱总管,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监控得不够严格?”
钱亮亮正处于心神大乱的阶段,监理工程师一直问了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没什么,没什么,挺好,挺好。”
监理工程师松了口气,莫名其妙地瞠视着钱亮亮:“钱总管,你怎么了?”
钱亮亮做贼心虚,也没办法告诉人家他怎么了,只好选择离开,这个地方不是适合他思考评估目前处境的好地方。钱亮亮下楼,下意识地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想想怎么对付目前的困局。他想到了会所后面翠湖山顶上的望景亭。还没来得及出门,鸟蛋来了。
鸟蛋驾驶着一台脏兮兮的城市越野车,他跑到这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完全是做应景差事,有时间了就跑过来泡茶聊天,混顿饭吃,以此向郝冬希证明自己对这个项目的关心和贡献。鸟蛋把车门摔得啪啪响,一眼看见钱亮亮闷痴痴地朝外面走,就喊住了他:“老钱,钱总管,干吗去?”
钱亮亮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又跑来,心里很烦,却也不能露出冷脸,只好打着哈哈接待:“鸟总过来了,进来泡茶。”
鸟总是郝冬希规定的称呼,他有点霸道又有点玩笑地当着鸟蛋的面嘱咐钱亮亮:“根据公司规定,你要把鸟蛋叫鸟总,不准乱叫,如果叫别的,根据公司规定要扣工资。”
当时钱亮亮也就打着哈哈表示绝对服从老板头家的指示,并且当即叫了几声鸟总。鸟蛋嘿嘿苦笑。从那以后钱亮亮也就习惯了把他称之为鸟总。后来钱亮亮才发现,大东南集团的人都这么称呼鸟蛋,不知道是郝冬希造的声势还是公司真有这么个荒唐规定。
鸟蛋来了,咪咪也知道他是比钱亮亮更大的领导,连忙给他们泡茶。鹭门人讲究的是功夫茶,而且专门喝铁观音,在他们看来,除了铁观音别的茶都算不上茶。泡茶也非常讲究,不要说茶馆、茶社里的茶花女们,就是普通百姓泡茶也都要有个完整的程序:烫茶具、入茶叶、洗茶、冲水、沥水、点茶等等一套下来,北方人往往会眼花缭乱。鹭门人泡茶非常舍得,小茶壶要用茶叶塞满,每次将滚烫的开水冲进茶壶,稍浸即斟,属于名副其实的冲茶。尽管只浸茶不泡茶,开水见茶即沏,由于茶叶放得多,茶水仍然非常浓酽。不习惯的人喝多了会醉茶,头晕恶心。醉茶比醉酒还难受。
咪咪泡茶的过程,鸟蛋眸子烁烁地盯着咪咪打量。钱亮亮以为他担心咪咪泡茶不正宗、不地道,连忙替咪咪解释:“人家老家就是出茶的,泡茶功夫比你还正,别像监督工程一样监督人家。”
鸟蛋诡秘地笑笑:“我没监督啊,没监督。”
咪咪泡好茶离开以后,鸟蛋诡谲地问钱亮亮:“老钱,有眼力啊,我觉得这个咪咪越来越水色了,你看看那个身盘子,就像新上市的荔枝,你没尝尝味道怎么样?”
钱亮亮做贼心虚,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件事儿,听鸟蛋这么说,心里直发毛,猜测鸟蛋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嘴上却比石头还硬:“你别胡说,拿人家开什么玩笑,多不厚道。”
鸟蛋最怕别人发现他不厚道,连忙打住,不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跟钱亮亮聊了一些工程方面、下一步会所管理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聊的,设计图、策划案都非常齐全,该怎么做按照计划走就成了。鸟蛋又问起了钱亮亮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事儿,他对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感兴趣。钱亮亮觉得没意思的事情,他却听得津津有味。钱亮亮问过他为什么对那些不着边的事情那么感兴趣,鸟蛋说他没在政府机关干过,看着那些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觉得好奇。
鸟蛋喝足了铁观音,起身告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老钱,你过去当接待处处长,见过的世面多,今天晚上我有一个饭局,你一起去好不好?”
钱亮亮早就已经对饭局腻透了,如果不腻他也不至于辞去了接待处处长的职务。尤其是和不相识的人,应酬式的饭局更让他退避三舍,所以马上推辞:“不了,又不认识,坐那儿难受,既吃不饱也吃不好。”
鸟蛋却非常诚恳:“不行,你得去,到外面社会上闯荡靠的是什么?不就是混个人圈子吗?整天窝在这儿人都傻了,你们北方人不是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条沟么?走,晚上一定,我过来接你。”
钱亮亮盛情难却,蓦然想到如果他参加饭局回来得晚,也就避开让人心烦意乱的咪咪。他拿不准今天晚上咪咪还会不会问他要不要她。如果换做别的女人昨天晚上受到拒绝今天肯定就不会再问了,可是咪咪的脑沟显然比一般人浅,不能用常理衡量,于是钱亮亮答应了鸟蛋。
送走了鸟蛋,钱亮亮按照原计划爬上了翠湖山的望景亭。山上凉风习习,亭内寂静无人,放眼望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钱亮亮的心胸顿时敞亮了许多,转念想到,咪咪还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对自己也非常好,如果跟她好了,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钱亮亮身上,男女关系是天大的事情,如果真和咪咪交上了,即便咪咪那边不出任何问题,钱亮亮自己也得把自己吓死、急死,可是现在他经过了初始的惊愕、紧张之后,居然有了坦然、期待的豁然。过后他回忆起自己的这份心情,不得不承认,社会真是一口大染缸,最适合把单纯的白色染成五花八门的俗艳。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山下传来了咪咪的喊声:“钱总,钱总,吃饭了,吃饭了,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