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亮亮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白天趴在鹭门市的图书馆查阅房屋装修资料,晚上就躺在床上发愁。他跟着郝冬希到准备用来开办会所的湖边厂房看过以后,就开始搜集资料准备给郝冬希提供一份装修方案。他并不知道,同样的要求郝冬希已经对大东南集团副总鸟蛋做了部署。郝冬希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单纯和豪爽肯定不是他性格中的全部。让钱亮亮提一份装修方案,用意并不仅仅是要考查他的能力,以便为今后榨取他的剩余价值获得一份底单。郝冬希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拿到两份装修方案之后,可以相互对比相互映照,可以吸收两份不同方案的优点,分别对钱亮亮和鸟蛋的方案提出貌似自己的改进意见,占据俯视两个部下的战略高度。
钱亮亮并不清楚郝冬希心里的打算。他还以为郝冬希要靠他拿出方案把那座废弃的厂房改建成一所豪华会所,所以非常认真,非常当回事儿,其情其状颇像当年他刚刚当上接待处处长的时候,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腐败当责任那样诚惶诚恐地认真。钱亮亮收获不大,具体到那个初步命名为“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项目,可以说毫无所获。图书馆里关于装修方面的书籍并不少,大都是一些基础知识、专业方面的,阅读这种书籍就像鹭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学写作差不多,考完试拿了学分之后,连写家信的水平都提高不了多少。道理很简单,知识跟能力是两回事儿,做这些事情,能力比知识更实用。读几本装修方面专业书籍就想拿出一份像模像样的会所装修方案,就跟让刚刚从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创作一部能够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一样难。
在鹭门市宽敞、优雅的图书馆里享受了一整天空调制造出来的清凉之后,钱亮亮这间鸽子笼一样的房间简直就是一孔没断烟火的砖窑,钱亮亮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衩,还不停地用毛巾蘸了凉水擦拭着身躯。六七八九四个月,在鹭门都不好过,潮湿的空气加上高温,让北方来的钱亮亮苦不堪言,身上整天湿腻腻的老觉得自己是一条鲇鱼而不是人。比这天气更折磨人的就是郝冬希出的那道试题,而钱亮亮就是坐在考桌前的差生。钱亮亮绞尽脑汁在桌面上画了无数张连自己都脸红的图纸,那些涂满了横竖道道钩钩叉叉的纸张,若论观赏性,连幼稚园里小朋友的涂鸦都不如。钱亮亮为此非常苦恼,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也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完不成任务的可能性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这种心理压力更加重了烦躁,他恨不得把眼前那一堆令他心烦的所谓图纸统统撕成碎片。他已经抓起了几张图纸要用来发泄,却又没舍得撕,有,总比没有强。心烦意乱让他觉得这间屋子简直就像坟墓、烤箱,简直一分钟也难以再待下去,于是他准备到外面透透气,他知道,晚上正是海风登陆的时候,外面肯定非常凉爽。他长叹一声,站起来往身上套背心,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特定的彩铃乐声一听就知道,是窝头打过来的。
窝头是他在金州市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的老部下,当时还是接待宾馆的餐厅部主任,现如今已经成了金龙宾馆的副总经理,在他辞职开办餐馆的时候,窝头还送给他一本自己辑录的金龙宾馆菜谱,希望钱亮亮能靠这本菜谱发财。
那本菜谱上辑录的都是金龙宾馆招待高级首长的看家菜,金州的官员非常喜欢,谁来了都要点上面的菜肴,可是吃过了记账不给钱的居多,结果那本窝头用心血和汗水凝结成的宝贵菜谱不但没有给钱亮亮带来财富,还让钱亮亮背了一屁股债。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交情很不错,至今还保持着热线联系。窝头是金州市极少数几个知道他下落的人,时不时会把金州市的动态,比方说谁又提拔了,谁犯事抓进了监狱,谁搞婚外恋闹得后院起火等等当做闲嗑聊给钱亮亮解闷。烦躁孤独的时候能接到金州老朋友的电话,对于钱亮亮来说无异于三九天喝热粥,三伏天喝冰啤,于是马上接通了电话。
窝头照例是那一套:“老首长,窝头给你请安了。”
钱亮亮已经丝毫没有了接待处处长的感觉:“什么老首长,别来这套了。你怎么样?别贪污受贿啊。”
窝头哈哈大笑:“哪能呢,经过钱处长调教的人,比天天上党校的觉悟还高,贪污受贿么,那是不可能地。”
钱亮亮跟他打趣:“现在还跟女同志撩骚不?该学好了吧?别让人不把你当领导。”
窝头连忙假模假式地保证:“早就学好了,彻底戒了,咱不提这码事好不好?我今天找你有重要情况汇报。”
钱亮亮根本不相信现如今窝头还有什么能值得自己觉得重要的情况:“行了,别汇报了,我现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我而言金州市不可能再有什么重要情况了。”
窝头说:“怎么没有?告诉你,你现在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你到时候可千万别怀疑是我给说出去的。”
这倒真让钱亮亮多多少少有点惊讶,因为到鹭门以后自己觉得混得不好,所以有意无意地对金州市很多相关人员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下落。其中包括他老婆桔子,他怕桔子知道自己的准确地址后,跑过来“抓捕”他,也怕别的人到鹭门出差或者旅游来找他,看到他的落魄回到金州四处宣扬。
“你说说,怎么回事?”钱亮亮终于有点重视了。
窝头说:“今天我听李二球告诉我说,你在鹭门,问我知道不,你是不是告诉过他你在鹭门?”
钱亮亮果断否认:“没有,我绝对没有告诉过他,他怎么知道的?”
窝头说:“我问他怎么知道你在鹭门,他光说听别人说的,我问他消息可靠不,他一口咬定非常可靠,还说他连你的电话号码都知道。我问他要你的电话号码,他没给。”
钱亮亮在金州市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李二球是金州市公安局副局长,现在当了局长。钱亮亮在位的时候跟他关系处得还不错,特别是他开餐厅的时候,李二球经常带着部下过来“照顾”他的生意。钱亮亮曾经挺感动,觉得那个人挺仗义,谁知道他签的单子市里不给核销,钱亮亮找过他两次,他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有意躲债,避而不见。钱亮亮心里挺恼他,后来也就没有再联系。钱亮亮想不透的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下落,而且连电话都知道,真想不通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钱亮亮在这边琢磨,窝头在那头听不见他的动静,就“喂喂喂”地吆喝着问:“老首长,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经过这几年在东南沿海的闯荡,人生经历和社会适应力都比以前大大长进,对这种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的事情,根本就不会花工夫去钻牛角尖,听到窝头在电话那头着急,就换了个话题:“你现在春风得意,老首长日子可不好过啊。”
窝头马上说:“有什么不好过的?缺钱了?吱声啊,要多少?”
钱亮亮苦笑,他相信如果自己真提出钱的问题,窝头肯定会毫不迟疑给他寄过来。至于多少那就要看窝头的廉洁程度了。廉洁,寄过来的就不会多,因为他虽然当了副总经理,还是工薪阶层,金州市不会把金龙宾馆交给他承包发财。如果不廉洁,寄过来的就会多,不过那也就说明窝头离监狱不远了。钱亮亮当然不会跟窝头提钱的问题,尽管他现在的确很窘迫:“行了,别假惺惺的了,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没饭吃,我现在为难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窝头依然嘻嘻哈哈:“怎么了老首长?又要写总结报告了?那种事情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钱亮亮怕窝头往邪里歪里想,也不愿意让窝头觉得自己看不起他,就如实告诉他:“现在哪有什么总结报告写,我最近做了一家休闲会所,马上就要开始装修了。这家会所功能非常齐全,吃喝玩乐全都要一流的,可是装修方案拿不出来,我闷了两三天,找了不少资料,还是没什么进展。你说说,我过去又没做过这种事情,现在一下子要拿什么装修方案,这不是抓瞎吗?”
窝头问:“你做会所?是你自己开的还是别人雇你?”
钱亮亮仍然实话实说:“我哪有那个本事自己开会所,别人雇我当高管,大概就是总经理之类的。”
窝头半真半假地忽悠他:“那太合适了,你当过接待处处长,现在管那么一个会所算什么?需要人不?需要人我马上过去继续给你当部下。”
钱亮亮:“现在一切都还没确定,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连装修方案都没有呢。”
窝头问:“工资怎么给?”
钱亮亮:“工资大概说了一下,筹备期间每个月五六千,正式开业以后,按年薪算,大概一年能拿十万左右吧。”
窝头大惊:“娃哈哈,老首长,你老人家发了,比蒋大妈还拿得多啊。”蒋大妈原来是金州市副市长,现在是金州市的市长。
金州是内地城市,公务员工资比东南沿海的鹭门低很多,地级市的市长每个月拿足了也不过五千多块钱。所以,现如今不但老百姓的贫富差距大,就连政府公务员之间差距也大得很,内地城市的市长还不如东南沿海城市的科长拿得多,所以有一个顺口溜:干的同样多,吃的同样多,拉的同样多,婊子比老婆拿得多,沿海比内地拿得多。说的就是政府公务员收入不均的问题。
钱亮亮叹口气说:“装修方案搞不出来,拿多少都是空话啊。”
窝头沉默片刻,嘿嘿一笑说:“钱处长,我说你看不起我你从来都不承认,这一次我还真能帮上你的忙,而且是大忙。”
钱亮亮半信半疑:“你又没搞过装修,这种忙你怎么可能帮?”
窝头说:“我没搞过装修,金龙宾馆装修我可管过,信不信由你,现在金龙宾馆的装修放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比一比都是一流的,尤其是过去那个四号楼,你还记得吧?就是专门接待中央首长和外国客人的,绝对豪华。”
钱亮亮仍然半信半疑:“就金龙宾馆那个水平啊?我过去还真觉得金龙宾馆高级得了不得,到了这边一比才知道,金龙宾馆跟这边的政府接待宾馆比,也就是乡镇水平。”
窝头说:“你那说的都是老皇历了,现在的金龙宾馆与时俱进,四号楼请的是国内顶尖的设计师设计的,功能设施完全按照国际上元首级别的接待宾馆设计装修。这样吧,说啥也没用,我把全套资料包括图纸给你寄过去,让你钱处长也看看今日金龙宾馆的新面貌,保证让你耳朵眼睛全都一新。”
钱亮亮先是纠正他:“什么耳朵眼睛全都一新,那叫耳目一新。”然后疑惑地反问,“装修资料图纸应该在市档案馆保管,你怎么会有?”
窝头嘿嘿一笑说:“耳目一新不就是耳朵眼睛全都一新吗?你还是老毛病净抓我的话把儿。装修完了以后,装修图纸资料我没给档案馆,他们也想不起来要,图纸留在我这儿,需要维修啊、改造啊,用起来方便不是?你要是要,我明天就特快专递。”
钱亮亮是病笃乱投医,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窝头的图纸上,马上答应:“好好好,你明天就寄过来。”
窝头又千叮咛万嘱咐钱亮亮一定要保管好,用完了赶紧给他寄回去,防备万一市档案馆想起来了问他要金龙宾馆的装修资料他拿不出来。钱亮亮知道这种资料肯定不止一份,按照规矩起码会有两套以上的备份。窝头也不知道采取什么办法,出于什么目的,私自留了一份,当下也不说破,连连答应着,让窝头把材料寄出来以后发个信息过来,他好注意查收。
挂了电话,尽管窝头寄来的装修资料对钱亮亮遇到的难题有多大作用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这终究是一份突破困局的希望。有时候,希望比得到更具有心理抚慰功能,因为预期的总比实现的更好。钱亮亮跟窝头聊了一阵,心里的焦躁若白日的酷热随着夜晚的海风悄然散去。他用凉水把凉席擦抹了一遍,然后褪下刚刚穿上的背心,拿过从图书馆借来的《室内装修工艺》躺到凉席上想临上阵前再磨磨枪,结果书还没翻上几页就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