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叫做石井巷,地处鹭门市最繁华的滨海大道新华片区。但是石井巷却并不繁华也不时尚,因为它属于鹭门市的底盘。如今的城市都像轿车,城市的管理者就像虚荣心很强的司机,轿车表面上抛光打蜡明光锃亮,底盘却依然沾满泥土油污,脏乱不堪。石井巷就属于鹭门市这台轿车的底盘部位,曲折蜿蜒小肠一样的巷道宽不过一拃,两个人面对面就过不去,非得侧过身才能勉强蹭着过去,如果一男一女在巷子里相遇,那个情景就很有点尴尬。两边参差不齐的老旧房屋如同春运期间抢购火车票的旅客,摩肩接踵层层叠叠,走在这种街巷中让人感到窒息。巷子的上空,电线、网线、通讯电缆交织密布乱七八糟,活像进入了现代化的盘丝洞。
钱亮亮南下以后,一直在这一带租房,图得就是价格便宜,交通方便。走出十二指肠一样的石井巷,就是通衢大道,公交车、的士、招手停的中巴车往来穿梭,乘坐十分便捷。以钱亮亮目前的经济状况,公交车肯定是他出行的首选。
巷子里阴暗静谧,拐角处才有一盏低瓦数白炽灯把光投射到青石条铺就的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钱亮亮站在巷口踯躅不前,他实在没有心情进入巷子,回到那间闷热并且蚊虫聚集的小屋里枯守青灯。他点燃了一支烟,蓦然间想起了那句话:往事如烟,后来又有哲人说往事并不如烟。如烟也罢,不如烟也罢,往事就是往事。人不能活在往事里,也不会活在未来里,只能活在现在。
站久了腿酸,钱亮亮就地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金州市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的瘾君子,没钱过瘾的时候,就经常这样蹲在街面上等死,或者等下一顿能获得的毒品。那个时候,钱亮亮之类的国家干部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看到他们有如看到路边的石块或者粪便,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他连这些人也觉得可亲起来。从接待处处长到亮亮餐厅老板,再到现在的打工仔,四十五岁以后,钱亮亮的人生仿佛急速降落的飞机,几乎片刻之间就从高空回到了地面,好在这种急速降落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所以至今他还能完好无缺,心理上虽然也难免失落彷徨,可是那都属于内伤,外面看不出来。
钱亮亮信步走出石井巷,石井巷口与大同街连接,他沿着大同街朝滨海大道方向漫步。据说,鹭门市的大同街是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亲自命名,如今,这条大街也跟命名者一样成为历史了。街两旁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霓虹广告,掩盖了富有南洋特色的骑楼那灰暗、老态的躯体。骑楼下面一层跨越了人行道,可以让行人晴天遮阳,雨天避雨,这也正是骑楼名称的由来。钱亮亮很喜欢这条老街,老街两旁深幽的巷道仿佛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钱亮亮闲暇时候经常踯躅徘徊在这曲折蜿蜒的小巷中,觉得自己好像优游在这座城市的肺腑之间,这里,可以真切地听到城市怦怦的心跳,嗅到年久陈旧的气息。透过狭窄的门窗,低矮的老式民居里面,可以看到老人们在悠闲地泡功夫茶,推麻将牌,或者围拢在一起发呆。青壮年大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成功者在城市的新开发区买了新房子,未成功者正在精疲力竭地朝新房子奔跑。老人伴随着老区老房子,跟这些古老的骑楼一起守候着这座城市的过去。钱亮亮听说这里也很快就要改建开发成新兴商业圈,不由暗暗为这座城市惋惜,一座失去了过去的城市,那么,它还是它吗?
鹭门是一座非常内敛的城市,不事张扬,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美丽、温馨。据说,香港人民说起维多利亚海湾,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四周到处都是维多利亚海湾。据说,上海人民提及外滩,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的滨海大道比上海的外滩更加洁净、敞亮,历史文化的积淀比外滩毫不逊色,鹭门人民仅仅是不会嚷嚷不善忽悠而已。钱亮亮极为喜欢繁华却又整洁的鹭门滨海大道,喜欢站在滨海大道的围栏前面眺望幽蓝的海面。海水深沉、淡定地泛起丝绸般的波纹,渡轮、渔船、游轮、万吨海船,在海面上轻盈地滑过,胸怀宽广的大海对万吨巨轮和舢板小船一视同仁,承载着它们活像一个温柔敦厚的母亲。相比之下,钱亮亮不太喜欢上海的外滩,不论是岸上还是水里,都太繁杂、拥挤,它缺少鹭门滨海大道这份安详、从容。
钱亮亮顺着滨海大道朝东边挪了五十米,刚刚停下步子,临海的栏杆旁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长发女孩坐在水泥围栏上,默默地朝海峡对岸近在咫尺的浪琴屿眺望。用这种危险的姿势坐在海边护栏上的人并不少见,可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子就有点不同寻常。这段滨海大道比较僻静,往来的行人很少,因为这里不是观赏浪琴屿夜景的最佳位置。钱亮亮有点担心,他从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都曾看到、听到过有人因各种原因产生了厌世情绪,常常选择优美的滨海大道和浪琴屿之间的大海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有了这个念头,钱亮亮越看那个女子越觉得不对劲,瘦削的身材,孤单寂寞的氛围,还有黑黢黢的海面和黑黢黢的侧影,都让这女孩身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悲剧色彩。钱亮亮怕脚步声惊动女孩,脱掉鞋子,赤脚慢慢朝女孩踅过去。女孩一点也没有察觉钱亮亮正在偷偷摸摸地靠近,微微摇晃着身子,似乎正在犹豫不决跳还是不跳。钱亮亮仿佛听到了女孩心里头正在挣扎: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