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陵给华荧山带来的近半个世纪的肃穆庄严,已被无情的岁月挤进了野草丛中。现在的墓区一派荒芜,巨大的水泥坟头上呈现着龟板似的裂纹,野草四处疯长,遮严了整个地面。把目光放平往四下看,你会发现,连墓前支撑着八角亭的朽木柱上也生着野草盘着枯败的野藤。这时,你会想起关于世界荒诞的许多说法。若是有人告诉你这会儿你头上生的不是头发而是草,你没准也会相信呢。
趁着头上还没生出草,你赶快从八角亭下逃出来吧!你要找寻的不是那块墓碑么?哦,现在你站在墓碑前了。墓碑很高,基座不算,碑身就有两米。以前不叫碑,老人们都说它是塔,我家老爷子也说它叫塔——忠烈塔。是不是以前有过一个塔呢?我不知道。反正石碑很高,你说它是塔也成,就那么回事吧。石碑破了一个角,两道裂缝隐隐可见,正面用什么玩意砸出了几个大坑,几个坑就是几个字,是啥字记不起了。石碑后面原来也刻满了小字,现在自然也全没了,被凿子一个个凿掉了。对,你说的没错,凿它的是我家老爷子,是我眼见他凿掉的。你知道的,我家老爷子干啥都认真,凿这些字很认真,死也死得很认真。
我一般不愿谈老爷子,好多人找我我都不谈。你们研究历史关我啥事?还啥传统教育呢,扯淡吧!现在都忙着挣钱,谁需要传统?我料定那帮家伙大都没安好心,想拿老爷子做文章,损他骂他,再从刊物、出版社那儿弄点稿费花。哎,你说我为啥要理他们?他们弄到的稿费又不分给我花!倒是你说的还不错,我家老爷子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咱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这老爷子在历史上的确是失过足、落过水,可也并不是啥坏人啊,他只是不该去革命嘛,是吧?
我就是在这里,喏,在这个八角亭下的台阶上,在这块墓碑旁,真正认识老爷子的。老爷子被派到这凿墓碑,我每天中午给他送饭,伴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那阵子,山下那座油库还没有向山上扩展,顺着油库的北墙根有一条小路通到陵前,站在这儿就能看到东边的大海。5月的太阳挺热乎,映照着满山的野草灌木,也映照着老爷子锈铁板似的面孔和我惶惑的脸膛。那年,我十七岁,被满世界的革命臭屁熏得像根蔫瓜。我不知道老爷子和这忠烈陵有啥关系,人家造反派为啥非要叫他到这来凿碑文?只隐隐约约知道老爷子这一生挺不平凡的,和咱中国,和贵党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有那么点联系。市里一个很有资格的老同志私下说过,我家老爷子若不是失足落水,早他妈到北京当大官了。老爷子当年的一个战友就是大干部,老爷子在“文革”中挨批挨揍时,他老先生还在北京享清福哩!
后来,有一天,是5月的一个中午,老爷子弯驼着受伤的脊背,倚靠在墓碑的基座上,木然地和我说起了过去。当时我可没想到他会向我讲他的历史,讲这忠烈陵。对这些他原是绝口不谈的,仿佛是个伤疤,不准家里任何人触碰。那天,末日的阴影已罩在老爷子灰黑干瘪的老脸上了,可老爷子浑浊的眼瞳中分明跳动着火星儿似的光,那光越过他曲起的膝头抛到了我脸上,燎烤得我面颊发烫。
老爷子说,他那年也十七岁,比我强多了。他已经在日本人开的东方机车厂干了四年钳工,参加了贵党,还当上了啥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执行委员,领着十八家日英工厂的几万工人闹罢工哩,硬闹腾得一段历史沸沸扬扬,惊天动地。
老爷子拍着瘦胸脯子说:“……那时候你小狗日的随便在清浦大街上拉过一个人问问,哪个不知道总同盟罢工委员会?不知道八人执委会里的郑少白?!”
你是研究历史的,清浦这段历史,你知道,那场总同盟罢工结局其实并不美妙,有沸沸扬扬,就有凄凄惨惨。老爷子在昔日的好时光中膨胀了一阵子,又扁又大的塌鼻孔中流出了水一样的清鼻涕。老爷子胡乱抹了一把,把沾满鼻涕的鸡爪似的手在草地上蹭着,似乎有点不太情愿地给我讲起了后来——
后来,他生命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逃亡的早晨。那个早晨是他一生磨难的真正开始。
追忆那个遥远早晨的时候,老爷子是这样开头的——
“……那是民国14年10月,按现在的说法,就是1925年的10月,清浦总同盟罢工失败了。10月17日那天,天上下着牛毛细雨,整座清浦城水雾濛濛的。我别了把自卫防身的大改锥,用顶绸礼帽遮着脸,到威廉大街125号总同盟罢工委员会去开会。这是最后一次执委会会议,开完后就要集体撤退。我他妈的紧张极了,就像着了魔似的,老觉着身后有脚步声。这脚步声也怪,你走,他狗日的就跟在你身后响。你停下,哎,狗日的响声就听不真切了。我知道清浦城里不少人认识我,我换了装,还是怕有人认出我。我老回头,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