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科马拉,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一个叫佩德罗·帕拉莫的男人,住在这里。这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我曾向她起誓,在她死后便动身去找他。我紧握她的手,表示我一定会这样做。在她濒临死亡的一刻,我可以答应她任何事情……”读着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的开头,就像阅读克莱斯特的中篇小说《米夏埃尔·科尔哈斯》和约瑟夫·罗思的小说《拉德茨基进行曲》一样,我们已经知道自己被一位叙事大师掌控在手心。这些深具蛊惑力的句子,如童话的开场白一般扣人心弦,简洁而又直接地将读者引入小说之中。
然而小说简明扼要的开头不过是其第一个步骤而已。实际上,《佩德罗·帕拉莫》的叙事手法要远比最初看到的更为复杂。小说的预述——死去的母亲将她的儿子送到了这个世界,儿子开始寻找他的父亲——逐渐演变成为地狱间一场多声部的重唱。小说中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两个世界:现在的科马拉,即文中的“我”,胡安·佩莱西亚多,所要去的地方;以及往昔的科马拉,一个留在他母亲记忆中的村庄和佩德罗·帕拉莫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故事线索就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穿梭。(伟大的小说不仅仅只是用过去时态来讲述故事,而是这些故事都跟过去有关)往昔的科马拉是个活人居住的村庄。现在的科马拉则被亡灵所占领,胡安·佩莱西亚多到达科马拉时将遇到的人全部都是幽灵。在西班牙语中,Páramo(帕拉莫)意为荒芜的土地、荒原。不仅仅叙述者要寻找的父亲已经死去,就连村子里所有其他人也都如此。作为死人,他们除了本质,无法表达其他的东西。
“我这一生中寂静的时间太多了”,鲁尔福如是说。“我的写作也同样如此。”
鲁尔福曾经说过,在他确定如何写作《佩德罗·帕拉莫》之前,曾在心里酝酿了很长时间。往往是写了数百页之后,然后又将它们丢弃——他曾把写小说称作排除法练习。“写作短篇小说的实践使我得到了修炼,”他说道,“并让我明白需要让自己消失,以便让我塑造的人物角色有随意说话的自由,这似乎造成了我的作品结构松散。是的,《佩德罗·帕拉莫》确实有一个叙事结构,然而这个结构是由寂静、悬念和删减的场景所组成,小说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也就是说没有时间。”
《佩德罗·帕拉莫》是一部传奇般的小说,它的作者也成为了一个传奇。鲁尔福于1918年出生在哈里斯科州的一个村庄里,十五岁时来到墨西哥城,在大学学习法律,同时开始写作,但直到三十年代末期才开始出版作品。他最初的一些短篇小说刊登在四十年代的杂志上,1953年才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该书题为《烈火平原》,其英译名为《烈火平原及其他故事》。《佩德罗·帕拉莫》是在此两年之后出版的。这两本书奠定了他在墨西哥文坛上史无前例的独创性和权威性。宁静(或守口如瓶)、谦恭、挑剔、博学,完全没有任何架子,鲁尔福是一个根本不被别人所注意的人,而且他挣钱养家的途径与文学全无任何联系(他做过多年汽车轮胎推销员的工作)。他结婚生子,大多数晚上都是在读书(“我在书中漫游”)和听音乐中度过的。与此同时,他的盛名无以复加,备受后辈作家的推崇。一位作家年届不惑才出版自己的最初作品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更为稀罕的是这些作品一经出版,便马上被尊为杰作。而最令人叫绝的是这位作家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出版过别的作品。从六十年代末期开始,鲁尔福的出版商便一再宣称有一部叫做《山脉》的小说即将付梓,但在作家于1986年去世的前几年,鲁尔福亲口宣布他已经销毁了这部小说。
每个人都在询问鲁尔福为什么不再继续出书,似乎作家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写作和出版。实际上,作家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创造一部伟大的作品——也就是一部经世之作——鲁尔福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一部作品如果经不起反复阅读的话,那它就不值得一读。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在他发现了《佩德罗·帕拉莫》之后(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一起,这本书是他写作生涯初期所阅读过的最重要作品),他便可以大段地背诵,最终能够默诵全书。他是如此地崇拜和沉迷于这本书。
鲁尔福的小说不仅仅是二十世纪文学中的一部杰作,而且也是二十世纪影响最大的书籍之一;实际上,无论怎么高度评价它在过去四十年中对西班牙语文学所产生的影响都不会是过分的。《佩德罗·帕拉莫》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名著。回溯往事,这本书的问世似乎是在完成一项历史使命。它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极其深远,至今在其他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在胡安·鲁尔福去世前不久,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时曾向他保证,《佩德罗·帕拉莫》将会有一部准确和不删节的英译本。玛格利特·吉尔·科斯特的译本问世不仅满足了这个愿望,而且同时也是很重要的一件文坛盛事。
1994
(张媛 译,沈弘 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