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忙完家里的琐碎活,张二娘子开了箱翻出一件鲜亮的碧色杭绸褙子,换好衣裳,又开了妆匣,桂花油重新梳了头,发间缀上两个珠花,插上一只梅花如意钗,敷了香粉,抹了口脂。
这么一收拾,显得二娘子容光焕发,年轻了好几岁。
她拿了些碎银出家去。
支大娘子是个有真本事的,大妮儿与将三郎的婚事能不能落定,且得看她。
张二娘子不往寻常糕点铺子去,多走了些路,上百年老字号的隆昌居,两样糕点花了大几十个钱,又去烧卤铺子里买了只肥鹅。
今儿可得让支大娘子晓得,婚事能成,回头她还有重礼表心意呢,福大娘子那边也得表表心意。
大妮儿以为亲娘又早早的出去串门打发时间,不知她亲娘今儿可是办正经大事去呢。
大妮儿自个在家呆不住,拿了针线笸箩往福家去。
福家正热闹。
岁姐儿春姐儿一左一右闹着福常氏,想让她一道随着往街上玩玩。
福常氏喜清静,走动的少了,便愈发不爱往外去。
福年年想着母亲出门走动,比呆家里强,便道:“前阵儿娘说桂花头油闻得久,想换个旁的味儿,不如今儿上街瞧瞧,眼下百花盛开,各种头油尽数有,且比冬日里要便宜。”
“娘,且去吧,咱们逛一会子就家回,不累着。”大姐开了口,福岁岁便知这事有戏连连撒娇:“眼见夏日要来,今岁娘还未与我们一道上街玩过,夏日里更不会出门,今日得去,必去!”
福月月笑着说:“娘,不如就去看看。”
“上街玩呢,我也去。”大妮儿又说:“福婶婶一道去,好难得呢。”
福常氏无奈的道:“去去去,今儿且出门逛逛。”
“我把针线笸箩放家里,顺便问问芸姐儿去不去玩。”
李月春说:“我回家问问娘。”
大妮儿李月春各自家去。
女儿借住福家,李顾氏每日都会上门闲坐片刻,屋里收拾妥当正要过去,便见女儿眉开眼笑的跑进了屋,快乐的像只在百花丛里蹁蹁起舞的蝴蝶,她看在眼里,眉眼染了笑。
“娘一道去街上玩吧,都去呢,福婶也去。”
“好,好。”
娘俩关了门窗,落了锁,手挽手亲亲热热出门去。
西厢廊下,周细朵眼巴巴的看着。
周孙氏:“想去就去。”
“朵姐儿想与春姐儿一道去玩?玩好啊!”坐墙根下的李有根兴奋的搓着手:“去,我且你们一起去,街上人多,还能护着一二呢,”说着话,眼见李家母女就要出宅子了,他扬声喊:“春姐儿等等,朵姐儿想与你们一道去玩。”
“我没有,我不去。”周细朵大声反驳,急得眼眶都泛了红:“春姐儿莫听他胡言。”
她上哪,表哥跟着,如今便是去城外捡柴禾,她都不敢,整日亦步亦趋的随在嫂嫂身边,才得以喘口气。
李月春其实有想过喊朵姐儿,余光暼见坐在墙根下的男子,她又不敢开口,甚至都不敢朝朵姐儿看去,这会听到朵姐儿哽咽的声音,心里顿时一酸,欲要说话,李顾氏拉着女儿,快走两步出了宅子,顾不得许多,当即说道:“糊涂啊你,好不容易得了清静,可莫要再惹朵姐儿,又招了那遭瘟的!”
声音自半开的宅门飘向西厢,周细朵泛红的眼眶,泪珠儿一滴一滴往下落,她忙侧过身子拿衣袖子抹泪。
福岁岁凑到李月春身边,小声的问:“怎么了?” 刚还高高兴兴的。
“朵姐儿在院里。”李月春不想多说,见岁岁没转过弯,又点了句:“她表哥也在。”
“喔,那就没办法了。”福岁岁拧了拧眉头,过了会,又说:“咱们好好逛,回头送些小食给她尝尝。”
李月春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张二娘子自大东胡同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拿二十个钱买了条上好的五花。
才进宅子,张大娘子告诉她:“就刚才,周大娘子带着朵姐儿过来找你,说你出门呢,又走了。”
“找我?啥事儿?”
张大娘子:“没说。”她看着红光满面的妯娌:“和支大娘子说话呢?”
“对啊。”张二娘子心情好着呢:“喏,上好的五花,泡点干豆角焖着吃,又香又下饭。”
看来大妮儿的婚事有了着落,张大娘子想到一早就出门去的父子俩,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希望能称了她的意。
一群人在街上逛,将将午时才回小西胡同。
福岁岁和李月春想着去给朵姐儿送些小食尝尝,有几日没见,凑一处说说话。
李顾氏说:“不如我送小食过去,那边,姐儿们还是莫要挨,那人在一日,远着点总归是好的。”
“便听你李婶的。”福常氏也是这么个意思。
李顾氏送了小食给朵姐儿,刚放桌上,李有根就凑了过来:“闻着可香,我尝尝什么味,是春姐儿买的吗?闻着更香了……”
李顾氏急急忙忙的回了正屋,寻思着,那边是半点都不能沾,得和福大娘子说声,家里几个姐儿心善,这会儿不是心善的时候,拘紧些看牢点。
小食是份酱饼,酥脆的饼子,两面刷了层薄薄的酱。
李有根直接用手抓,三两口就吃了个干净,吃完,挑衅似的看了眼周孙氏。
周孙氏没说话,拉着小姑子回了自个屋里。
外头,李有根懒洋洋地喊:“姑姑倒碗水给我喝。”
“来了来了。”
周细朵气的又开始掉眼泪。
才用完午饭,周孙氏拉着小姑子往外走,李有根亦步亦趋的跟着,周老太心里不痛快,边收拾碗筷边骂骂咧咧,觉得自己命苦,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婆子,还得日日伺候着小辈。
周孙氏带着小姑子进了张宅,李有根在外头站了会,见她们一直没出来,大摇大摆的进了宅子。
“干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张顺昌大声斥喝:“赶紧滚出去!”
李有根正要说话,就见西厢跳出来两个男娃,东厢跑出三个男娃,瞧着年纪不大,却也高高壮壮,他露了怯,几步退到了宅门口,腆着个脸笑:“我是朵姐儿未婚夫,一直不见出来,我来找她。”
“朵姐儿跟你有何干系。”大妮儿横眉怒目,朝着两个亲弟弟道:“安哥儿意哥儿把他轰出去!”
李有根扭头就往外跑,却没跑多远,靠着墙,目光狠狠的盯着张家宅子。
周孙氏月事向来准,这回十余天没来,昨儿她找郎中瞧了,虽不明显,也有个九成把握。
那瘟神若知道这事必会愈发得寸进尺。也不能让娘家那边知晓,成亲一年有余,好不容易怀了,自然是肚里的孩子重要。周孙氏担心娘家人会反过来劝她别管小姑子的事。
偏偏这会有了身孕,周孙氏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说我该怎么办?朵姐儿可如何是好?”
张二娘子看了眼她的肚子:“真有了?”叹了口气:“来的不是时候啊,可得瞒住了。”
“怎么瞒?”周孙氏烦的很:“你有主意没?瞧他盯得多紧,就怕肚里的孩子有个万一,那样的人,心毒的很,防是防不住。总不能带着朵姐儿回娘家,嫂嫂们不晓得要嫌成什么样。”
大妮儿听了会,犹犹豫豫的说:“这里有个主意,不是什么好主意。”实则不是她想的,上午说起朵姐儿,她听年姐儿说的:“不如卖身进大户人家,家主是当官的尤其好,卖个十年,十年后朵姐儿二十多也算年轻。”
“咦?”周孙氏想了下。
张二娘子也是一脸思索:“好像,好像也行?”她看向周孙氏:“让支大娘子帮忙寻摸,悄悄儿的,深宅大院里的小丫鬟平素难得出门,她舅家乡下泥腿子哪有什么正经门道,想也发现不了。”
周孙氏问:“朵姐儿你怎么想?”
周细朵没说话,她懵了,脑子空空的。
“朵姐儿你还小,我得告诉你,嫁回你舅家是个泥泞地儿,一辈子陷里头出不来,日子且得一天天的熬着,卖身进大户人家当丫鬟,自也不是什么好事,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当官的,没几个清风朗月,各有各的黑,宅子里水深,人心复杂难辨,是不是泥泞地儿我也不知晓。”周孙氏怜惜小姑子:“眼下就这两条路,你选哪个?”
周细朵不知道,她眼巴巴的看着嫂嫂,眼眶儿红红的,又慌又惊。
“便卖身罢。”周孙氏伸手轻抚她的额发:“我多给些钱支大娘子,让她帮忙好好寻寻,你也莫怕,前一年两年我不会来寻你,待三年五年的,李家那边消消停停,我便去看看你。”
傍晚时分,周孙氏带着小姑子回了家,李有根朝着周孙氏看了又看,一回到家就找姑姑周老太说话去了。
次日周孙氏把小姑子送到张家,她自个则往大东胡同去,生怕那遭瘟的在后头跟着,硬生生的多走了两条街,几回往后头瞧,没瞧见有人跟,才匆匆往支家去。
张家开了半扇宅门,李有根看见里头好几个男娃,不敢往里去,往地上啐了口痰,气急败坏的回了家。不多时,周老太在侄子的注视下进了张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