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细细雨雾,瞧不真切,隐约是支大娘子撑着油纸伞自巷子里出来。福月月三步并两步下了小桥,近了些,能清楚的看见那柄颇为熟悉的油纸伞。
正是支大娘子惯用的油纸伞。
“月姐儿你在看什么?”福年年来到二妹身侧,朝着前方望去,来往行人里多是路人:“看什么呢?”
福月月伸手遥指,压着嗓子轻声说:“前面将将要拐弯,穿着雪青窄袖褙子,撑着油纸伞,伞面绣着一朵朵黄睡莲,极为明亮鲜丽少见的很,许是支大娘子,刚从小西胡同出来。”
支大娘子有把纸油伞,伞面上的黄睡莲是福年年绣的,来不及细看,远处的身影拐个弯进了砚池胡同。
福年年没说话,扯了下二妹的衣袖,撑着油纸伞慢慢走。
福月月看了眼安静的姐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片刻功夫,姐妹俩一前一后进了小西胡同。
挨着胡同口的小宅子,朱红宅门忽地开了半扇,恰要出门的少年瞧见往胡同里进来的姐妹俩,还没说话脸上先有了灿烂的笑:“年姐儿,月姐儿。”
福年年朝着他笑了笑,脚步未停,继续往胡同里走。
慢姐姐一步的福月月旋即走到姐姐身侧,姐妹俩差不多的身量,正好将姐姐挡了个严实:“昌哥儿去哪?下着雨呢,连斗笠都不戴个吗?雨看着小,落在身上也容易沾寒。”
张顺昌满不在乎的说:“去前头买几个鸡蛋,跑着去跑着回,沾不着什么雨。”
“喔,那你快些去。”福月月挥挥手,两个大步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姐姐。
张顺昌站在屋檐下望着越走越远的姐妹俩,月姐儿走在后面,甭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到前面的年姐儿。
如果爹娘有两个儿子……
张顺昌丧气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可惜他爹娘只有一个儿子。
瞧着进了午时,张李氏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儿,起身往灶屋去。二妯娌三妯娌窝门槛里坐着,高高的门槛上放着两个小木盆,边择菜边闲话家常,门口堵了个严实,想进灶屋都不知道从哪伸脚好。
“你俩倒是寻了个好地方择菜。”
张柳氏往里指了指:“大嫂有你一份儿,灶台上搁着呢,多鲜嫩的荠菜,用来烙饼吃,香的很。”
“二嫂烙饼吃,我把荠菜凉拌,大嫂我刚看见昌哥儿买了几个鸡蛋回来,大嫂便用荠菜炒鸡蛋呗,咱们分着吃,一样荠菜能吃三个味,多好啊。”张姚氏小算盘打的哗啦响,笑的一脸喜色。
三妯娌时不时的占点儿小便宜,张李氏张柳氏早已见怪不怪,除了这点,三弟媳没别的毛病。
说起昌哥儿,张李氏神态就见了愁容:“这孩子之前还好好的,精神劲儿足足,让他出门买几个鸡蛋,回来就蔫头蔫脑,我寻思着,八成是又遇见了年姐儿,这咋整啊?”
“说起年姐儿,今早出门我看见支大娘子过来,一准儿是为着年姐儿,”侄子还在屋里闷着呢,张柳氏不敢大声说话:“用过午饭,我就去福家串门,大嫂你去不去?逢着下雨,郊外的荠菜长的特别好,我和老三媳妇采了满尖儿一篮子,去福家时,带一把过去。”
张李氏还在琢磨着年姐儿,年姐儿这孩子是真好啊,一个胡同住着,打小看着长大的姑娘,要是昌哥儿能娶进门多好:“你们说,福家三个姑娘,也不一定非得年姐儿留家里是不是?昌哥儿虽说大本事没有,好歹知根知底,一条胡同住着呢,说是嫁人,其实也没多大变化,一抬脚便回了娘家,多方便。”
“大嫂你别想,想也没用。”张柳氏打断了她的话:“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因为昌哥儿大本事没有,家里只这么一个撑门户,年姐儿便是要嫁人,八成也不会选昌哥儿,要我说吧,年姐儿嫁人挺好,最好选家里兄弟多又是老小的,不用撑门户,顾好自个的小家,还有余力回娘家搭把手。”
二妯娌说的很有道理,张李氏听着满心别扭,没什么心情反驳妯娌的话,蹙着眉头叨叨:“没缘份啊,不知道年姐儿的着落在哪,年姐儿没个准信,昌哥儿巴巴儿望着,我也不敢央媒婆给他说亲,没的钱搭里头事儿不成,倒让昌哥儿生了怨气。”
张姚氏一手端着木盆,边起身边拿屁股下的小矮凳:“大嫂,我帮你择荠菜?要不然赶不上今儿中午荠菜炒蛋。”她家三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好几天没沾荤,还是两天前吃的鸡蛋,父子四个整天儿嚷嚷肚里没油水,跟我嚷嚷有啥用?我倒是想弄点油水给他们,我也馋,哪来的钱?”
“这会儿正青黄不接呢,菜摊我都不敢去,什么都忒贵,上回熬的猪油还剩一个底儿,等我切几块旧年晒的笋干,往水里泡一下午,浸透了,晚上猪油焖笋干,大嫂老三媳妇你们都过来分个小碗,”张柳氏择完荠菜端着木盆起身:“大嫂,中午吃不吃荠菜?不用帮着择,我就张罗自家午饭了。”
“吃,吃,”张李氏没好气的回了句:“一样荠菜吃三味嘛,吃,留一把出来,下午带福家去,剩下的都择了,我去拿鸡蛋。”
张家三兄弟住一个宅子,宅子大着呢,灶房共用,分家不分屋。
就整个小西胡同来说,张家家境算是最好的,有个宽敞的祖屋住着,不是租的房屋。
福家的小宅子便是租的,每年光是租金就得二两六百钱。独门独户的小宅子,贵是贵,但是住着省事没什么龌龊。
十四岁的福石跟着人逃荒来到县城,漫长的半年流离颠沛,队伍里的几个青年对他颇为照顾,他们是谪亲的四兄弟,身上有些手艺,拖家带口的逃荒也没让家里人受太多罪。
进了县城,落了户就此安居。
福石就跟在杨家四兄弟身边做事,又一年,他拜了杨老二为师,学了一身泥瓦手艺。
四十岁的福石,仍和从前没两样,早出晚归随着师傅做事,大半辈子没白活,如今他也算是小有名声的泥瓦匠。
四个师傅要手艺有手艺要本事有本事,他们不缺活,福石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跟在师傅身边干活,一年能挣个七八两银子,运气来了进了大户人家干活,一年能有个十来两。
若非他有门手艺靠,能挣得温饱,虽说无父无母无亲友,好在还有几个师傅帮衬,常家才勉强同意把闺女嫁给他。
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现在的常家对福石好的很,尤其是常老太,自家闺女一连生三个姑娘,生岁姐儿时遇上难产,大夫说往后再也没法生育,多亏了女婿家里没人啊,否则闺女在夫家的日子,就是泡在黄连汁里,且苦着呢!
下雨天没法出门,用过午饭收拾好灶台,屋里干净整齐没啥可忙活,福常氏找出旧年存的稻草,糯米稻草不好找,她托了娘家帮着寻来两捆,已经用过许多,还剩小半,仅够编两双草鞋。
福常氏拿着稻草,坐堂屋门前,就着明亮的天光,一点点的搓着草绳。
宅门外响起敲门声,听着耳熟,细细分辨仿佛是胡同口的张家,福常氏放下手里的活,小跑着往门口去,开了半扇宅门,瞧着门外的妯娌俩,笑着说:“下雨呢,今儿清闲,难得你俩一道过来,快,进屋说话。”
沏上两杯热茶。
“喏,上午在城外面采的荠菜,新鲜着呢,可水灵了。”张柳氏拎着小竹篮往福常氏跟前递:“今儿中午,大嫂家荠菜炒鸡蛋,我呢,弄了个荠菜烙饼,老三家是凉拌荠菜,都好吃。”
张李氏说:“逢着不下雨的天,咱们去城外头找笋子,草头,我知道一个地儿,好几棵槐树,年年花开的早,这会儿,应该也有了花,捋些回来蒸着吃。”
福常氏自生了岁姐儿,身子骨一直不太利索,沾不得半分寒气也受不得半分热,平日里她多是宅家中,碰着晴朗的好天气,就街坊邻里串门说说话。
“月姐儿岁姐儿吃了午饭就没了影,说是要去外面找鲜嫩的野菜,转眼大娘子二娘子就送了一篮子过来。”福常氏想,上午剁的肉馅还余了些,晚饭不如就着荠菜,包些荠菜饺子吃:“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摘槐花还得晴天去呢。”
福常氏搓草绳,张李氏带了上午纳了一半的鞋底儿过来,就张柳氏啥也没带,一左一右嘴里絮着家常手上动作不停,张柳氏看着竟也有些手痒,从桌上抽出几根稻草,熟练的搓草绳:“稻草瞧着有些不一样呢,不碎没屑儿。”
“是糯米稻草,不常有。”福常氏伸手拨拉着放桌上的稻草:“你看,分叶儿捋的干干净净,就一根主茎儿,晒足了日头,耐放的很,不容易脆。看看这主茎儿,比一般稻草要长,编草鞋时更顺手。”
纳鞋底的张李氏好奇的拿两根,拽了好几下,嘴里一声咦,顿时笑了:“这稻草编的草鞋肯定耐穿,糯米稻草是吧?”
“对。”福常氏说:“百货全里卖的草鞋,就是用糯米稻草编的,比一般草鞋耐穿。”
张李氏了然:“怪道百货全的草鞋比外边贵一文,生意还更好,我之前讷闷呢,原是这么回事。”
张柳氏接了句:“他家的东西样样不便宜,每日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可见世上没傻子,贵有贵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