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当晚,陆秋远守在顾黔明床边,彻夜未眠。

他的脑中不断地浮现出八年前晚宴的那一幕,和现在一样,他寸步难靠近顾黔明,较低的契合度将他拒之门外。陆秋远的眼泪默默地滑到了下巴处,他想握一握顾黔明的手,却怕弄疼了顾黔明。

孤身坐着的他想起自己早产的那一天,惊雷轰隆,他被顾黔明狠狠推开,连心都是空洞的。

在那之后,他被这个噩梦纠缠,患上了轻微的产后抑郁,是顾黔明陪着他走出来,是顾黔明一遍遍地承诺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是顾黔明许下了对这份婚姻忠诚的承诺。

可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刘冬彦的出现,就像是终于恢复平静的湖面上,又被丢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水花四溅。

陆秋远胡乱地抹着脸,三十几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黔明,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病床上的顾黔明听到他的哭音后,似乎清醒了半分,也似是没清醒,他木讷望向陆秋远。

第二天早上,顾黔明的一切指标恢复了正常。

这一晚上的折腾让他十分虚弱,在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后,顾黔明哑然,他说不清是愧疚还是自责,下意识地避开了陆秋远的视线,被契合度控制的他没有资格再去承诺一些虚无的东西,顾黔明安静地闭上眼睛,悲观溢满了他的心头。

昨天是陆秋远的生日,他居然送了这样一份“礼物”。

沉默是匕首,在两人心上割开了血淋淋的伤口。陆秋远默默地起身,从柜子上的保温壶中,倒出了一碗热粥。

粥碗很烫,陆秋远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你手伤着,我喂你吧。”

顾黔明没说话,也没动,他的眼眶红的要命。

“你要吃点东西的。”陆秋远眼睛红肿,态度倒和个没事人一样,温温和和地递过去一勺粥,主动说,“就算是我,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可能也做得不会很好……”

他越说越牵强,说到最后,他说不下去了。他是优质的Omega,除非是接近95%的契合度,否则不会令他失去所有的意识。而顾黔明却是个普通的Alpha,和大多数别的Alpha一样,容易为契合度所臣服。

但那些Alpha遇不到契合度如此高的灵魂伴侣。所以,顾黔明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除此之外,陆秋远也明白还有催qing剂的影响。

顾黔明下唇的伤疤鲜红,有铁锈味:“对不起。”

陆秋远放下粥碗,自顾自笑了笑,挺难看的:“那个标记需要做手术才能去掉,你们契合度太高了,不是一般的标记。但医生说刘冬彦身体不好,要晚几天。”

话罢,他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睛。

顾远琛微微启唇,艰难地出声:“秋远,对不起……”

“我不喜欢你说对不起。”这样显得自己好可怜。

可除此之外,顾黔明还能说什么?该承诺的,该说的,他上次就说过了,他根本没做到。

如今再说一遍,又有什么意义?

顾黔明口中干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

陆秋远紧接着开口:“黔明,我知道你是不得已,可我就是……”

就是心里好难过,契合度像极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它禁锢的不止是顾黔明,还有陆秋远。

他不断地疑惑着,甚至到了最后,他开始质疑自己,当年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契合度这么低,也敢固执地和对方结婚?他也觉得困惑,觉得倒霉,所有人几乎一生都遇不到高契合度的灵魂伴侣,偏偏顾黔明就遇到了。

陆秋远控制不住自己,越想越乱,这种胡思乱想使得他慌乱地呼气,痛苦地咽下一段窒息的回忆,他抬眼,氤氲之下,他看到顾黔明握住了他的手。

隔着纱布,顾黔明的掌心难以握紧。

“等他去除标记后。我们花点时间,整理一下,一起去国外好吗?”顾黔明开口,发现自己很难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来。

“……公司怎么办?”

“会有点不方便,但没关系的。”顾黔明说的很轻,话语落到了尘埃里。他在试图挽救,试图弥补,试图做很多事情。可这些做法到底有没有用,他自己也不清楚。

顾黔明也是乱了的。

陆秋远抿紧了嘴,眼泪滚烫,现实的无奈要把他逼死了。

他的Alpha,标记了别的Omega,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秋远,不要哭。”顾黔明看到陆秋远的眼泪,心脏抽痛,他伸手抱紧了陆秋远,嘴笨地说,“不要哭了。”

“你是我的Alpha,是我的!”陆秋远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在他这两句简简单单的安慰中,崩溃般地哭出声来,“你怎么可以标记别人,你不可以的……我讨厌契合度,我讨厌死了……”

顾黔明笨拙地拍着陆秋远的背,重复地,一下又一下。

…………

刘冬彦被强制停止**后,一直很虚弱。这种情况下,刘冬彦无法接受去标记手术,他必须在医院先休养一段时间。

顾黔明的身体素质较好,先一步出了院。

当时的顾远琛正好去参加了一个外语训练营,时机凑巧地不在家。

每到夜晚,偌大的别墅中,只有陆秋远和顾黔明两个人。

这本是一个相处的好时机,然而顾黔明从那天起,不知怎么的,经常走神,也时常心不在焉,陆秋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也难以启齿。

于是,陆秋远找了几本书,总在睡前念给顾黔明听。因为医生说顾黔明需要多休息,多放松,他就让顾黔明靠在他的大腿上,读一些诗给他听。陆秋远的音色温和,像是秋天落下的一片树叶。

陆秋远是在等,是在熬,他在等刘冬彦被洗掉标记的那一天,在等他们处理好一切出国的那一天。

他想守住这个家。

…………

然而,在某一天的深夜,陆秋远做了一个噩梦。他满头大汗地惊醒,窗外是一场暴雨连绵,惊雷闪过,同八年前一样。他大口喘息,梦中的顾黔明离开了他,走到了刘冬彦的身边。

陆秋远茫然地起身,左手边一片冰凉,顾黔明真的不在房中。

陆秋远咽下一口唾沫,赤脚着地,无声地走到了客厅。他看到一盏幽暗的小灯旁,顾黔明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客厅落地窗外的雷雨,一声不吭。

“黔明?”陆秋远沙哑地出声。

顾黔明慢慢地看向他,迟疑着说:“你也醒了?”

陆秋远走过去,打开了明亮的灯,他看到顾黔明一脸悲伤,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陆秋远心中生出一丝寒意,口齿不清地发音。他走近了,伸手扶住顾黔明的脸庞,泪水还是温热的。因为顾黔明的悲伤,他身上的松柏信息素也变得令人难受起来。

陆秋远慌乱地轻触他的脸,想要抹掉他的眼泪,可不管怎么抹,顾黔明的泪水却总也止不住,从温热到滚烫,灼伤的何止是陆秋远的手。

“为什么哭?”

“……”

“你为什么要哭啊!”

陆秋远失声喊道,非要问出一个结果来。这半个月以来,顾黔明脑子里开始混乱,他总在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总是能听到哭声,潜意识里,有人在影响他、折磨他。陆秋远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一个字都不敢提。

陆秋远就是执拗地在熬,在等。

一道惊雷闪过,轰隆隆地劈开了半边的天。

顾黔明突然说:“我总是听到他的哭声!”

轰隆隆——

顾黔明望着窗外的闪电,嘶哑地,混乱地:“他的哭声总在我脑子里,我好难受……

“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

“我一听到他的哭声,整颗心就好像被人捏紧了拽着,疼的要命,眼泪也不受控制。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秋远,我这样、这样真的好奇怪……”

轰隆隆——

“就好像,他要把我的撕裂了,他一直在哭,我可以感受的到……我为什么可以感受的到?!”

夏日的雷雨,大概是劈开了陆秋远的心。

顾黔明抬起头,满面泪痕,他好像要崩溃了,踩在一根紧绷的弦上。随时都会掉下去。他慢慢地跪到了地上,从不哭泣的他,绝望地失声痛哭。压在身体里的东西陌生,它在吞噬自己。

无法说出口,无法言语,当一字出口时,它是崩塌的山泥,咆哮的洪水,倾覆了所有。

顾黔明想给陆秋远一份爱,他想给陆秋远一个完美的家庭,却在最终发现,自己面对契合度这种东西时,是多么弱小和无助。

他接纳着陆秋远的爱,又始终无法给予陆秋远想要的一个安宁。他身负枷锁,命运的嘲弄偏偏选上了他。

是晦气,是厌恶!

他痛恨自己,也恶心契合度和信息素对他的掌控。

“秋远,对不起。”

可陆秋远说过了,他不喜欢听对不起,显得自己多可怜似的。

契合度高达85%的Alpha与Omega之间,一旦完成标记,就会在情绪与信息素上都产生联动,也可以在精神上牵绊彼此,这是普通伴侣标记后所达不到的程度。

所以要去除标记,强行断开他们之间的联系,会很大程度地伤害到彼此,严重的也许会患上精神疾病。

顾黔明的主治医生不建议他们强行让刘冬彦去除标记:“这不是一般的标记关系,若非出于那位Omega自愿,打从心底的放下。否则,强行去除,等于要了他的命。最重要的是,他的喜怒哀乐,会很大概率影响到顾先生的精神状态。”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阵子顾黔明脑中会一直有哭声。是刘冬彦在挣扎,他不愿意去除标记,他要磨死陆秋远和顾黔明。

陆秋远安静地听着,面目麻木得像是一个精致的木偶。

“那要怎么办?”

“停止一方的信息素,可以摘除他的腺体。但是陆先生,经过检查,我们发现他的体质不适合换腺体,所以摘除的话,也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陆秋远动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问:“还有呢,还有什么办法?”

医生思来想去,最终叹气:“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会遇到灵魂伴侣。大多数人的契合度,最高也就百分之七十几,根本不会有这种困扰……”

言外之意,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好的。

因为85%以上的契合度,素来就是千载难逢的缘分,命运巧妙的玩弄,没有人能够拒绝它。

…………

陆秋远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失落而归。

事后,顾黔明自己去见了医生:“之前,我照着你的医嘱,服用了八年的抑制剂。这让我在面对刘冬彦时,找回了自己的一丝理智。”

信息素的消失,等于扼杀了契合度。

“你其实是有办法的,对吗?”顾黔明枯瘦了许多。

医生为难地回答:“顾先生,陆先生不会愿意你用这个办法。”

“我要知道。”顾黔明道,“请告诉我。”

他很坚持,医生无奈,只好说:“Alpha没有腺体,要想在不受对方影响的情况下,阻断两人之间的关联。就必须靠药物来逐渐消除自己身体中的信息素,不仅要吃抑制剂,还要打信息素休眠针。”

这些东西,在未来都会产生一定的副作用,逐渐吞噬顾黔明的健康,要是副作用引发的较大,严重点的甚至会有几率缩短寿命。

可这个副作用,比起契合度的影响来说又好些,至少不会精神失常,疯疯癫癫过一生。

医生继续道:“这是一场持久战,需要长久的时间才能去除你身体中所有的信息素产生源。但信息素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不能缺少它。如果陆先生知道了,一定不会……”

“那就不要告诉秋远。”顾黔明打断他,“我今天就能打第一针吗?如果我要加大剂量,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会即刻有效吗?”

医生神情复杂地看着顾黔明,发现他这阵子早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他从心底厌恶这份契合度的压力,宛如一根断梁,砸的人恍恍惚惚,精神萎靡。

…………

这是一段苦涩的回忆,连做梦碰到一丝边角都会被苦到干呕。

对顾黔明是如此,对陆秋远更是如此。

如今陆秋远49岁,眼角早就有了细细的纹路。他向来注重养生,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身体中堆积下来的失望还是让他步入一个苍老的阶段。

他把车停在了江边吹风,手里是一杯咖啡,用来醒神的。

江的对岸是一片灯火通明。夜景如画,但比起当年在二十七楼那间公寓里看到的,仍要逊色许多。

可陆秋远没有再去过那间公寓了。

从那以后,陆秋远厌烦过生日,也讨厌收礼物。

他总是迁怒着很多事情。

半小时后,陆秋远提着一只白色的袋子走进顾远琛的别墅。

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了,顾远琛还没回来,但茶几上放着三杯喝了一半的草莓奶昔,是小陈送来的。

陆泽安和陈曳正在带着季幕打牌。

“陆叔叔。”季幕第一个喊道,“您吃饭了吗?”

“在办公室吃过了。”他把水果放到桌上,是几盒新鲜的草莓,“你夏辰叔今天去摘草莓了,送了几盒过来。”

陆泽安竖起耳朵:“我爸每次和我父亲出去玩儿都不带我。”

陆秋远失笑:“要是带你过去,他们的约会就不叫约会了。”

陈曳拘谨地和陆秋远打了个招呼,陆秋远定睛一瞧:“你是陈曳吧?”

“您认识我?”

“小幕最玩得来的朋友就你和安安。”他好歹是个长辈,看到他们打牌的精神样儿,忍不住叮嘱,“小幕现在要注意休息,你们别玩太久了。我去厨房榨果汁给你们。”

“远叔你别忙乎了,我们也差不多得回家了。”陆泽安颇有责任心地开车把陈曳也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