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是小医院迟来的扣费短信。
季幕抽了一张纸巾,用力擦掉了醒来后残余的泪水。他盯着手机屏幕,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在手机上查询自己卡内余额,可以说是所剩无几。
这张卡是他后面想办法背着季家弄的,开户人不是他自己。里面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或者替人做作业、跑腿赚来的。除了这张卡里的钱,他不敢用任何一张卡的。因为只要他用了,他就会被找到。
抽屉里的每一瓶药都十分昂贵,可用量不足半月,他的钱还够配一个月的药量。
季幕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思来想去后,他打算明天再休息一天就离开这里,去更隐蔽的小地方,这样开销也会小一点,到时候再去找一份工作,接应上自己的生活就行。而腺体的疼,比起以前在季家挨打的疼,还算是要好上一些,也不至于撑不住。
只可惜自己的学业算是彻底毁了,本来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拿到毕业证,现在,他不论如何都不敢再回C大。
自然的,之后的每一天,他为了躲避季家的追捕,应该会一直逃亡于各地。袁立玫既然想要他的腺体,就不会报警处理这件事。
季家在C国的能力有限,只要顾家不插手,她做不到全国密不透风地找人。
季幕考虑了很多事情,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熬到了天明。
大概早晨五点四十分。
窗外巷子中,传来开门的声响。
“吱呀”一声,同样生满铁锈的门被推开了,空气中卡着断断续续的声音,犹如往上攀爬的枝条。车轮碾过门槛,将浑身的支架都震动得微响,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季幕知道,是对门家的老大爷要出摊了。他的推车上总挂着一串铃铛,绳结中插着一朵晚开的栀子,隐隐香气。
“咕噜噜——”
季幕隔着门,嗅到一丝咸香的气味,他不清楚自己是因为怀孕了口味大变,还是因为老大爷的手艺确实不错,他现在就算吃不下别的东西,每天早上却还是要去吃一碗豆花配油条。特别是老大爷炸的油条,外酥里嫩,配一碗豆花简直是入口即化,余香绕喉。
他被腹中的饥饿扰得毫无睡意,匆匆洗漱完,换了件衣服,六点整准时出现在李大爷的摊前。
老大爷对季幕算是熟悉了,看到他准时来报到,率先打了招呼:“今天也这么早啊?身体好些了没?”
手上的豆花已被娴熟地撒上花生碎、葱花、榨菜末,点睛之笔是一小勺特制酱油。季幕难得露出一个笑来,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好多了,谢谢您。”
老大爷不多问,只说:“身体不好就得多吃些,这样才有力气。”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和一盘刚炸好不久的油条放到了简陋的塑料桌上,比别人来买的都要多一些,“明儿再摆一天摊,我就不来了。”
“您怎么了?”
“我女儿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我和老伴就想过去帮帮她。”老大爷满脸幸福,拿出自己老旧的智能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了外孙的照片,“你瞅瞅,多白净的奶娃娃。长得和他妈妈像,也像我老伴儿年轻时候。”
屏幕里的婴儿还没睁开眼,也说不上白净。但老大爷满目慈祥,怎么着都觉得自己的外孙好看,逢人就想显摆。
季幕被他的好心情影响,微微抿起嘴角,由心夸道:“他好可爱。”
连带着,季幕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皱巴巴?可它会平安地出生吗,自己什么都没有,连买药的钱都不够。
想到这里,季幕不免失落,情绪一落千丈。
吃完早点,季幕回到了出租房中,腺体的疼痛感减轻了些,困倦席卷了他的思维,他想补个觉。
出租屋依然停着电,季幕开了半扇窗,拿纸巾擦去了脸上的汗。还没等他躺到床上,手机吵闹地响起,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打来的。季幕犹豫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随即,他收到了一条信息:[接电话。]
季幕不愿意接起这个电话。
第二条信息发来:[如果你再不接,我就亲自去季家问个清楚。]
手机的铃声令季幕为难,他明明换了号码,这个人却总可以那么快地找到他。季幕不得不接起了这个号码再次打来的电话。
那头是韩森的声音:“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躲着我?!”
“……”
“我已经知道你的住址了,最迟后天就能来接你,别乱跑。”
“森叔,”季幕劝他,“季锋出事了,袁立玫是个做事不顾前后的疯子,如果您继续和我有来往,她不会放过您的。”
“那也得她有那个本事!”韩森语气不太好,应该是急坏了,“自从你和顾远琛在一起后,我一直不想打扰你,我尊重你的选择,哪怕那是错的!但现在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不能看着你也被季家毁了,你绝对不能和你妈妈一样!”
“我不会——”
韩森也是急了,他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厉声打断了他,话语没有停顿,颇为恼火:“季幕!你上次答应过我的!”
——如果之后你遇到危险,我要带你走,你不能拒绝我。
这句话仿佛昨日才说,季幕不会不记得。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主动想要扯断:“我不会让他们找到我的,您别管我了。”
季幕将纸巾捏揉作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内,就像季家曾经也这样将他丢进垃圾桶一样,果断且不计后果。
韩森气得整个人都坐不住了,说话毫不留情,怒骂道:“你到底在犯什么蠢?平时挺聪明的,现在怎么能蠢成这样?既然我可以找到你在C国新的号码和住址,那么袁立玫的速度也不会慢到哪里去。你觉得你真的躲得过她?”
“……”
韩森沉声道:“要找你,一个陈曳的足迹就足够了。你要是真想躲起来,其实不该找陈曳帮忙。可你既然找了他帮忙,就说明你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季幕握紧了手机,下唇被咬得发白。韩森说得一点都没错,他看似平静,实则走投无路了。他的朋友不多,目前能联系的只有一个陈曳。
韩森说:“我暂且拦住了季家的消息网,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你躲在哪。”
季幕望向窗外,狭窄的窗户透着蔚蓝的天,他抿紧了嘴巴,没说什么。他不知道韩森用了什么办法,但这三年里,有改变的或许不只是他,韩森在H国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混混了。
韩森最见不得季幕这无声的委屈,张口半晌,最终放缓了一点语气:“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找长辈帮帮忙,没什么坏处,也不要有太多负担。你是你妈妈唯一的孩子,我只是想保护你。”
季幕低着头,揉了揉眼睛:“森叔,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您帮了我太多了,袁立玫连季锋都可以搞定,我害怕……”
害怕她也伤害您。
韩森丝毫不管这些顾虑,他努力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受了无数的苦,他都咬牙忍下来了。为的就是今天,他能带他的“孩子”季幕离开季家这个魔窟。
“跟我去国外吧,永远离开季家,还有顾家。三年了,现在的我完全有能力让你斩断与他们的所有联系,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您让我想想,好吗?”季幕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艰难说出口。
韩森应该是点了一根烟,似是在耐心地等待季幕松口。他的嗓音低沉,是一杯淡酒在喉的温润,诛心于无形:“你不愿意跟我走的原因,无非就是觉得顾远琛会回过头来找你。你喜欢他,我明白,你这么多年都惦记着他,盼着他。从以前开始,他就像是你的一个希冀。”
韩森说得直白:“可你躲藏的这一个月里,他有来吗?我可不记得我有阻挡顾家的消息网。小幕,你的计划失败了,你不是他要的那个Omega,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是吗?
“不是你的,终究就不是你的。”
季幕哑然,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无往前的神采奕奕,已经逐渐空洞。倏地,他的嘴上毫无意识地开始自欺欺人:“他有、他有找我的啊……”
“他找你?”韩森的话是扎在季幕心间的一把刀子,鲜血淋漓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好,那就算他现在真的来了,你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替别人讨一个公道?”
抑或是,为了抢夺一个腺体而来。
听到这里,季幕眸中慌乱不已,他恐惧别人说出这个答案。这把刀分毫不差地刺进季幕心间,血肉霍然成两半,他来不及喊疼。
但好痛。
“你夺走了他婚约者的信息素,还骗了他。他一定很恨你,不然你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韩森残忍地伸手,将刀子从他心间爽快地“拔”出,“盯”着他血淋淋的伤口好言相劝,“听话,别再固执了。”
季幕的眼眶从干涸到湿润,又从湿润到泪崩。
“小幕?”
“不是……”他突然动了动唇,呢喃般地低语。
韩森耐着性子听着。
“我不是心存幻想,我只是想自己整理好一切后,再离开这里。可是、可是现在,出了一点问题……”季幕无力地坐到了床沿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声音冷清,却带着一丝迷茫和伤心,“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
“就算做了标记去除手术,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活下来了。”季幕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它和我一样,那么地想活下去……我是不是该留下它?”
“什么孩子?!”韩森着急起来。
“是我错了。”季幕捂面,绝望一次次将他推入谷底,摔得遍体鳞伤,“是我强求的孩子。顾远琛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会有这个孩子。是我强求的,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想到……但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意外。”
在韩森心里,季幕永远是个默不作声的人,他素来不爱掉眼泪,他冷漠坚强,像是有着韧性,不管旁人如何打压他,季幕都能保持着冷静。
他和穗湫是不同的,穗湫温柔弱小,而季幕心中关着一只欲望的野兽。他懂得去争取,去撕咬,哪怕最后伤的是自己。
但今时今刻,韩森第一次听到季幕在自己面前哭了。那么可怜,那么无助,那些坚强瞬间被粉碎了。隔着电话,季幕的声音嘶哑,像是为此压抑了许久。这感觉,就好像当年临近死亡的穗湫一样。
他说:“森叔,当年妈妈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留下我的?”
一样是被抛弃,一样是孤苦无依。
妈妈她为什么留下了自己?
“她知不知道我活得很痛苦,她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
她在天上看得到我在受苦吗?如果看得到,她会后悔吗?
明明过得那么不幸,却还要将一个无辜的生命拖入人间,备受煎熬。季幕依旧痛恨自己的出生,他被过往吞噬得干净,体无完肤却还要苟延残喘。
这个孩子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的轨迹,一样的不受祝福,他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舍不得打掉他,可我也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我不想……
“我不想它和我一样,来这个世界上遭受这些痛苦。”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期待过它,甚至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我爱它又如何,爱总是那么不堪一击,总是这么容易被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