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账,本不该翻。
有时候,不知道远比知道幸福。所以季幕的生母穗湫一直没有告诉过他,那些被她带入泥土中,永远合上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
九年前。
在穗湫自杀离世的前一个月,她约了当时年仅25岁的韩森来家中吃饭。
依旧是几道可口的家常小菜,还有一瓶烧酒。
穗湫八岁的时候,养父母意外身亡,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她从十八岁开始就独立生活,为了照顾好自己,她学了一手好厨艺。在韩森眼里,穗湫一直是个能在贫瘠的日子里,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人。
那一天,她主动为韩森倒满了一杯酒,感谢他这些年来的照顾。
温暖的灯光下,韩森饮着酒,面对着眼前温柔如水的穗湫,不免心中炙热。他喜欢穗湫,从十五岁遇到穗湫起,就倾慕她。可韩森只是一个穷小子、小混混,他除了隔三岔五地来照顾穗湫和季幕的生活,便什么也做不到了。
面对美丽的穗湫,年轻的韩森带着自卑,也带着欲望与贪念,这些东西总伴随着他卑劣的性子闪现。
但往往,这种想法只存在于一瞬间,就被理智打败。
“其实该说感谢的是我。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把我送去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多年前,韩森年少轻狂不懂事,被仇家堵在巷子中毒打,脸上的疤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韩森说的并不是H国的语言,他为了穗湫,努力学习了外语。
他说:“我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这就像是一句变相的表白,年轻的韩森涨红了脸,一双手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裤子,诚恳道:“还有小幕,我会视如己出!你知道的,他一直很喜欢我。”
说着,韩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穗湫抿起唇角,笑得很好看。她安静地听着韩森说完这些,再次为他满上了一杯酒。
“韩森。”
“我在!”
穗湫眼底有盈盈的亮光,像极了一轮月跌进湖泊中:“从明天开始,别再来找我了。”
被拒绝的韩森顿时语塞,笑意僵在嘴角,茫然失措地看着穗湫。
“小幕已经被他父亲接走了,我也该走了。”穗湫温声,“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韩森不敢相信地开口:“你、你要回到那个人身边?可是他明明抛弃了你们!为什么他会突然接走小幕?!”
他其实想问:你是不是被威胁了?
可穗湫的下一句话,让韩森彻底绝望。
“是我联系他的。”穗湫眸子中的湖泊卷起了漩涡,深不见底,她心里藏着一段往事,苦于多年无人倾诉,“当年,也是我主动提的离婚。我离开时,就已经怀了季幕,他不知道。”
韩森眼眶微热,倔强地别过了头。
对于穗湫,他所知甚少,眼下更是接不上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穗湫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打算继续隐瞒自己的过去。她喝下一杯酒,疲倦道:“我22岁的时候,遇到了他。”
遇到自以为是的一生挚爱,实则一生错爱。
“他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父亲派来接我的,是我的未婚夫,与我指腹为婚。我爱他的温文儒雅,也沉浸在他的甜言蜜语中。我不顾一切地跟着他来到这里,与年迈的父亲还有同岁的妹妹相认,和他结婚……”
这一切,似乎是一个短暂的梦,有甜亦是有痛。
穗湫没有学历,没有见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Omega,哪会知道那些家族深院中的纠葛与阴谋。她嫁入季家后,随着时间流逝,季锋的温柔如同一个消耗品,很快就殆尽了。
丈夫的疏远使得在季家孤身一人的她难以立足。
即便任何人见到她都尊称她一声“季夫人”,可私底下,没人看得起她。
穗湫不懂礼仪,不懂富人之间的交际,笨拙得像只飞不起来的雏鸟。她因语言不通,整日都只能躲在家里,苦闷且努力地学习H国的语言。可季锋还是嫌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抱怨穗湫连最基本的陪着他出去应酬都做不到。
穗湫从小学习就不行,在季家的压力下,她日益憔悴。
直到有一天,季锋对她说:“你妹妹阿玫在你父亲去世后,一直独自住在袁家的旧居。她是X大毕业,不如让她来家里住,也好教教你。她是你妹妹,总不会嫌弃你愚笨。”
就这样,穗湫依照季锋的话,将自己的亲妹妹袁立玫邀请到季家长住。
于是,日复一日,穗湫的语言终于合格了,噩梦却也开始了。
…………
“可谁能想到,在遇见我之前,他和我妹妹竟已经是交往的关系。而他与我结婚,不过是遵从长辈的遗愿,想要我父亲手中的股份罢了。有了我父亲的这份支持,他才可以挤下他的兄长,继承他父亲手中的家业。”穗湫苦笑,“他骗了我,阿玫也因此恨透了我。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所以选择了离婚。”
此后,她没有回国。而是在这个小镇上定居,孤身一人生下了季幕。
韩森动了动唇,无话可说,他却比穗湫还要心痛。
可穗湫已经不会痛了,她平静道:“我得了癌症,从明天起,我会去医院安心接受治疗。小幕毕竟是他的孩子,他总会善待的吧?”没想到在走投无路之际,除了季锋,穗湫竟不知道该去拜托谁,求助于谁。
对她来说,韩森有韩森的人生,而季幕身上始终留着季家的血,他不该去拖累韩森。
晚风过境,屋内的灯闪烁了一下。她看到韩森眼角滑落的泪水,无奈地笑了。
等待她的仅仅只有死亡,她是在绝望中自杀的。
…………
穗湫于季家,于季锋,只是一颗棋子。
她与袁立玫是异卵双胞胎,相似又不同。
年幼时,袁家出国旅游,因为父亲的疏忽,她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乡下的养父母。她的亲生母亲因此伤心病逝,父亲为此活在自责之中,一生都在寻找她,试图去补偿她。即使在临终时,这位年迈的父亲也抓着穗湫的手念着“对不起”。
而她的妹妹袁立玫的童年,也就此葬送。
自从她丢失后,袁家成了一座无情的冰窖,踏入者,都是疯子。
她本以为回到袁家后,与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的重逢会是温馨的一幕。却没想到,那一天,袁立玫只是站在台阶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眸底是深深旋涡。
她并不欢迎穗湫。
穗湫开心地同她打招呼,得到的也是无声地审视。
许久,袁立玫讽笑地说:“一切都是你的。”
穗湫不懂,直到婚后发现袁立玫与季锋偷情,她才被迫知晓了袁立玫所说的一切是指什么。
父母与倾慕之人。
这就是袁立玫所说的一切。
…………
“咚咚——”
韩森的话还没说完,季幕宿舍的门就被敲了两下,宿管阿姨在外催促:“学生,怎么还没收拾好?赶紧出来,就剩你这间没登记,我马上就要放假了。”
季幕还沉浸在韩森所告诉他的真相中,他的面色苍白,指尖不住地发抖。
他没办法打开宿舍的门,混乱的思绪告诉他,他必须好好休息了。他得忘掉韩森告诉他的一切,他得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些。
季幕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因为癌症,是因为多年的绝望而自杀。
他一直误以为自己的妈妈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所以他背负着罪孽活得战战兢兢,唯恐破坏了在季家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他还记得穗湫自杀过后的某一天,季锋出差,季家阴冷至极。他躲在阁楼中给去往天国的妈妈写信,边写边哭,泪水晕开了字迹。
他把信纸折成了纸飞机,飞到了栀子花园中。因为妈妈说过,栀子就是他。所以有栀子在的地方,她就会停留,就会一直陪伴着自己。
可纸飞机没有飞到穗湫的手里,取而代之的,是与穗湫长得极其相似的袁立玫收到了纸飞机。
于是,纸飞机成了一个转折点。
袁立玫撕碎了它,发了疯似的扯着季幕的头发往墙上撞,一字一句血淋淋地告诉他:“你妈妈那个贱人欠我,你也欠我。她毁了我的一生,你还想来毁了我儿子的一生!”
“你不该出生,她不该把你送回来!”
“穗湫觉得我会善待你吗?”
“她当初被人贩子带走的时候,就应该死在哪个角落里!”
“我告诉你,你得认清自己,季家不属于你,你的名字也不属于你!”
…………
年仅十岁的季幕痛到战栗,满面鲜血,他哭着求袁立玫饶了他。
他错了,错在不该出生。
袁立玫却没有悔意,她对季幕的痛苦感到畅快。她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季幕身上,告诉他“下贱”两个字如何写,如何念,如何刻在自己的背脊上,一寸一骨,分毫不差。
那天起,季家的阁楼总是很阴冷。
季幕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时常觉得自己腐烂了,和花园里被铲掉的栀子一样,埋进泥土中,泯灭成世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时年久雨,越是阴暗的地方就越能激发人心底的恶毒。
他的身上总有新的伤口、旧的伤口,混杂在一起,直到袁立玫没有兴致再打他。所以他像一只老鼠般,躲藏在阁楼中,尽量小心翼翼地去生活。渐渐地,季幕在他人的口中,沦落为一个人人嘲讽的私生子。
包括在他的学校里,“私生子”三个字也成了他的代名词。同学们看不起他,欺负他,在他的课桌上画下作的图案,问他一个晚上多少钱。
种种屈辱,使得季幕开始伪装,他变成了一个时而冷漠,时而乖巧的人,实际却是睚眦必报,自私自利。直到他上初三那年,重新遇到韩森,这一切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
曾经,季幕也深切地恨过自己的母亲,恨她为什么要做小三,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为什么要自杀。
这些恨,现如今也成了迷茫。
“妈妈是被父亲骗了……”
季幕捂着脸,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眶发红,心里压着一股窒息的情绪,如火山喷发,怒不可遏。
“小幕,继续和季家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韩森想要说服他,“我不希望你和你妈妈一样受到伤害。”
季幕放下手,绝望道:“森叔,没有人救我。”
过去是,现在也是。
妈妈把他送到的地方,不是一座大房子,而是一座牢笼。是穗湫亲手将他送到了季家的手中,让季家给他上了锁链,牢牢禁锢。
韩森忙道:“我可以救你,只要你想,我就会来接你!虽然我们一开始可能要躲着,但只要你愿意等一等……”这些年韩森出生入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能力把季幕从季家接出来,彻底带他离开。
然而。
季幕失笑:“可我不想再和老鼠一样躲着了,在阁楼的日子,太漫长了。”他挂了电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轻轻地自言自语,“季家没有善待过我,我无路可走。”
所以,当一年前的机会落到他面前时,当季锋允许他替代季沐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丝曙光——
获得新生活的光。
他会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