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绵子站住了,回过头等女儿追上来。女儿千景发觉木绵子站住后,愈加放慢了脚步,低头瞅着地面磨磨蹭蹭地走着。
“你干什么呢,快点!”木绵子的声音让路人侧目。但她不理会别人的视线,焦躁地走近千景,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用力拽着。
“妈妈,疼。”
“这点疼你都忍不了吗?!”木绵子手没松劲,拉着千景快步前行。她视线扭曲,泪滴滑落面颊。明明没想哭,眼泪却涌了出来。
“您女儿偷了我们超市的东西,请您过来一下。”大约两个小时前,木绵子接到了附近超市打来的电话,脸色苍白地从家里飞奔出去。等她跑进超市的办公室,就看到千景孤零零地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散乱地放着儿童化妆品。母女俩被自称副店长的男人说教了一个多小时后,刚刚终于解放了。
“妈妈,对不起。”千景似乎对母亲的眼泪感到惊讶,战战兢兢地道歉,“我真的很想要,你一定不会给我买吧。但是,班上的同学们都有,要是没有,大家聊天我都插不上嘴。”
千景用颤巍巍的声音说着,木绵子想,这是她真正的想法吗?可是一直以来给她的教育,就是让她不要树立这样的价值观。自己一直如此教导她,“和大家都一样”是最愚蠢的想法,因为千景是独一无二的。
“妈妈,我被大家排挤也没关系吗?被人说因为千景家穷也没关系吗?”
也许因为木绵子对女儿的道歉一言未发,结果千景抬眼看着她,以试探母亲般的语气说了这番话。
木绵子大脑中一片空白,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站在马路正中间,扇了千景一个巴掌。遭了!木绵子瞬间心想,但她还是对着千景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起来。
为节约电费,千景八点就寝,吃饭时也不准看电视;为节约水费,把装水的矿泉水瓶放进抽水马桶的水箱;在店里翻阅的主妇杂志里提到节约之道的文章,看到好的主意就去实践;不给千景零花钱,袜子破了补一补让她继续穿。这些全部是和丈夫商量后决定的,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不希望千景认为,用钱可以解决一切,也不希望他们变成为钱所左右的丑陋家庭。
从沿街的人行道向居民区拐弯时,木绵子回头看了一眼。千景低着头,在几十米后跟着。她在哭吗?频频用胳膊擦着脸。木绵子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是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木绵子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茫然地思考着。
木绵子原本想让丈夫真一严厉训斥千景一顿,没想到晚饭后,他却对千景柔声说:“快回房间睡觉吧。”
木绵子一边收拾餐具,一边不满地说,“你怎么不好好教训一下那孩子?”
“我看,像这样的节约法,还是适可而止吧。”真一边说边在餐桌上摊开回家路上买的报纸。
“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别太难为千景了。”
“难为是什么意思啊,是说因为大家都有,所以她想要什么我们都给她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一嫌麻烦似的说道,“我只是觉得,用不着那么可着劲儿地存钱吧。”他夹杂着叹息补充道。
“你说什么呢?就寝时间、给不给零花钱、可以看电视的时间,不都是咱们两个人商量决定的吗?觉得既可以省钱,也能教育孩子,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木绵子从厨房探出身子,粗声说道。
“当初确实是这么说好的。节省点存些钱,也许能买个独门独户的房子,也不用担心千景的将来了,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省成那样的后果是千景干了那种事,不就本末倒置了吗?零花钱而已,给她些也不过分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考虑将来,有多少钱花多少钱吗?化妆品要多少给她买多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一没从报纸上抬起头,声音焦躁,“太考虑将来的安泰,导致当下的生活被钱所左右,这样不愚蠢吗?”
“我什么时候被钱左右了?”
木绵子歇斯底里地吼道,真一轻轻叹了口气将报纸折好。
“我不就是为了不要被钱左右,才做出了种种努力?!”木绵子走出厨房,边说边用抹布擦起桌子。
“节省节省,一直这样下去勒太紧的话,我担心孩子将来会不会变成那种盗用客户钱财的女人。”
真一抛下这句话离开了座位。
木绵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件事来,一时不知所措。自己对真一说过那是自己同学吗?木绵子站起身,朝走廊上真一的背影吼道:
“你什么意思啊!千景怎么可能会变成那种人?就是为了不让她变成那样,为了她的生活不被钱左右,我才要告诉她,就算没有那些东西也一样可以生活……”
真一没回头,打开通往浴室脱衣处的门,又砰地关上。
木绵子一直站在分隔走廊和客厅的门前,注视着昏暗的走廊。从脱衣处的门下漏出扁扁的灯光。梨花高中时如同新拆封的香皂般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梨花,木绵子冲着那笑脸问道,你买了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那些问题不知何时成了她面对自己的提问。我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节俭?为了什么而存钱呢?由此打算得到什么呢?浴室里传来真一淋浴的声音。
和贵和牧子一起走出了岳母家,但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即便如此,和贵却像是有明确目的似的走着,牧子则默默低着头跟在后面。口袋里的钱包中,只有两千日元和一些零钱,还有岳母给的一万日元。刚刚给的,说你们拿这钱去吃点什么吧。
“我们去吃点东西啊?”和贵突然想到般说道,却不想花岳母给的这一万日元。仅仅是岳母给钱这件事,就够屈辱了,“去吃点拉面之类简单的东西。”
“好啊。”牧子依然低着头。
暮色初降。穿过公寓和民宅林立的居民区就是通往车站的商业街。橙色的街道上,每家店铺门前都亮着耀眼的白炽灯。水产店和蔬菜水果店招揽客户的声音闹哄哄的,不绝于耳。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拖家带口的人,有家庭主妇,还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按照各自的速度前行。过了人行横道,和贵和牧子无言地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和贵觉得,尽管如此身陷人群的包围,世界却仿佛只剩下自己和牧子。
离婚申请书就放在和贵的夹克内袋里,现在马上就能递交。两人商量决定,孩子的抚养权归牧子,双方都不向对方支付赡养费,和贵来支付孩子的抚养费,牧子也同意了。离婚后牧子会搬去母亲的公寓,这点刚才同岳母商量定了下来。离婚是和贵提出的,他感觉这样一切都解决了,内心感到欣慰。但是,当两个人这样走在商业街上时,和贵内心却涌起一种无法释然的心情。
原本总是心情阴郁,一开口只会挖苦人的牧子,从去年秋天开始突然变得像结婚当初一样活泼开朗,生机勃勃。然而和贵才松了口气,就立刻意识到牧子花钱突然大手大脚起来。她每个周末都去购物,带孩子在外面吃饭。孩子的房间、卧室、衣柜里堆满了衣服,客厅里也散乱着玩具和教材。和贵怎么想,都觉得这些开销不是自己的工资可以支付的,但牧子说是岳母给买的,这话和贵也就信了。因为相信而不再正视现实。
和贵是在今年年初才知道那些钱的出处,不是来自牧子的母亲,而是标榜专为女性推出的低利息民间信贷。牧子不在家时,和贵在邮箱里发现了催款通知。牧子在三四个月里就花掉了100多万,而为了还款,牧子还从其他民间信贷借了钱,借款总额已将近200万。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和贵质问道,而牧子的答复一如既往,她不想让孩子们的生活有所匮乏。孩子们有房子住,有学上,有衣服穿,有东西吃,一直以来的生活到底什么地方不充裕了?和贵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徒劳感,又一次问道。我只是想把我曾有过的那种生活,给孩子们而已,牧子重复道。和贵认为,他和牧子再怎么谈,也是无法相交的平行线,于是放弃了沟通。欠款全权委托给律师事务所处理,债务额减到了大约150万,再用为孩子们储蓄的定期存款加上公司的夏季奖金还清了。
和贵同睦实的关系依旧继续着,但得知牧子借钱的事后,和贵对睦实的心情也开始有所变化。为了偿还欠款以及支付律师事务所的费用,和贵在经济上比以前更拮据,但睦实对此毫不介意,同她过生日那天时一样说“反正我想这么做”,然后所有的约会都主动掏钱。放在过去,和贵会单纯地感谢她这么做,现在却害怕起来。8月和贵过生日时睦实送了块手表,可偶然在杂志上看到那块表,价格竟然近百万,和贵此时开始认真考虑和她保持距离。以前一直觉得,牧子和睦实是截然不同的女性,但现在想来,她俩说不定在某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她们也许都下意识地深信,只要有了钱,什么都能如自己所愿。
还清所有欠款的那天夜里,孩子们入睡后,和贵向牧子提出了离婚。和贵说,咱俩在教育和金钱上,价值观相差太大,我无法再和你生活下去。而牧子木然地注视着和贵。
和贵递过来的离婚申请,牧子在两周前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提出,会带着孩子回到母亲的住处。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全家一起来到了牧子的娘家。事情的大致脉络之前已在电话里说过了。牧子的母亲没有提及离婚,只说细节问题你们自己定,今天,孩子们跟着我吃饭,你们两个也难得地出去吃点吧,说着塞给和贵一万日元。
和贵在位于商业街中间的一间老旧的中华料理店前停下脚步,问牧子:“这儿行吗?”依旧垂着头的牧子点了点头,和贵掀开店招。店里没有客人,年迈的店主戴着厨师帽,和穿着罩衣的像是他妻子的女人一起坐在吧台的椅子上看电视。和贵同牧子挑了张餐桌相对而坐,要了拉面和饺子。牧子小声地要了中华盖饭还有啤酒。杯子拿上来后,牧子拿起酒瓶,给和贵斟了啤酒,尽量不让泡沫溢出。饺子先上桌了。盘子放在正中间,两人用筷子各夹起一个放进嘴里。饺子水气太重,吃在嘴里只有卷心菜的味道。和贵不禁哇地出了声,结果牧子微微抬起头笑了。和贵觉得自己好久没见过牧子的笑容了。
“做不到吗?”和贵回过神来,出声问道。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不过他依然问道,“真的做不到吗?”
“什么做不到?”牧子又低下头,在碟子里剩了半个饺子,轻声问道。
“你所谓的生活优越、富足,只能用金钱来衡量吗?有了它,孩子们就可以说是幸福的东西,不是钱,不是物品,我们不能给他们这样的东西吗?”
和贵在餐桌上探出身子说。牧子低着头。一直开着的电视里传来聒噪的笑声。和贵忍着没移开视线,继续望着牧子,祈祷般等待着她抬起头,回答他,“也许能办到呢。”
2001年春天,正文结束了在上海的调任工作,回到了家。于是梨花无法和过去一样,在家里进行伪造工作。梨花在自家附近租了个一室的公寓,把电脑和打印机搬到了那边,必须伪造存单的时候,就瞅准正文入睡后悄悄去那边,通宵做完后在正文睡醒前再匆忙回家。
由于长时间分隔两地,梨花和正文似乎都不知道如何与对方相处。他们如同害怕发觉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似的,不停地制订着计划。这个周末要不要开车去兜风?好久没去横滨了,去那里的中华街吃个饭吧!黄金周找个什么度假胜地放松放松啊?同事说巴厘岛特别好。如此这般。
正文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梨花为了回忆起曾经的生活,总是下班后买菜回家,做好晚餐等着正文回来。无论觉得多么麻烦、多么无趣、多么乏味,她都这么做,也因为,她不敢和光太联系。自从那晚光太哭着说想离开那里以来,梨花和光太只见过一两次面。每一次都聊得索然无味,令人尴尬。公寓的房租、汽车的贷款,依然不断从梨花的账户中扣除,如今只有通过确认那些数字,才能令梨花和光太相连;才能令梨花确信,光太也许在那个安静、整洁的房间里,平安度过了一天。
梨花一边往不是韦奇伍德也不成套的盘子里盛入土豆炖肉、干烧鱼和土豆沙拉,一边下意识地轻声说道,“发现我吧。”然后抬起头。我刚刚说什么了?发现我吧。对。
谁来发现我所做的一切吧。梨花停下手上的动作,反复说道。求求你们了,发现我吧。
但梨花也知道,到了明天,自己依旧会笑容满面地到处递交伪造的存单,用她替名护玉江保管的印章和存折领出她的钱,还给解约或者定存到期的客户,或是拿去支付光太所住公寓的房租和车贷。买一百克1200日元的牛肉,买50000日元的美容面霜,和正文一起吃20000日元的套餐,要是终于陷入经营危机的娘家来找她商量求助,她也会包上一笔钱拿去。梨花茫然地想着,只要没有人发现,这样的日子就不会结束。
总行财务部会进行定期检查,行里出现什么问题时也会即时检查,但是梨花的不法行为是伪造定期存单,单纯就银行出纳方面而言没有任何问题。有时梨花想着,这回真的会被发现,整个外出跑客户期间,眼中所见景色看起来都扭曲变形,连柏油路都显得软塌塌的。但是回来一看,什么问题都没被发现,银行一如既往开展着日常业务。
谁来发现我吧。梨花给盛鱼的盘子罩上一层保鲜膜。保鲜膜内起了一层白雾,聚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滴。梨花低头看着。谁来发现我吧。像无数小虫子在耳边飞舞的声音,如同耳鸣般纠缠不休。
正文回来三个月后的梅雨时分,银行告知梨花,请她休十天假。
“你就当是特别奖励吧。正式员工有奖励休假,不过合同工没有是吧?梅泽小姐,你很少请假,业绩又一直那么好,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虽然没有提成,但那期间基本工资会正常发放。你权当是放个长些的高温假吧。”井上一如既往神情温厚地对梨花说。
怎么可能休息十天。休假期间会有别人代替自己去拜访客户吧?事情一定会露馅的。之前明明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但银行真的通知她休假十天时,梨花又突然害怕起来。梨花想,若是特别奖励,那就拒绝吧。就说丈夫平日又不能放假,独自旅行也无趣,所以还是让我上班吧。
但是就在那之后,梨花从一个做全日工的同事那里听说,这个十天的休假并不是井上所说的特别奖励,而是银行的暗查。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位主妇和梨花差不多做了一样久的全日工,在从银行往车站走的路上,她对梨花耳语道,“听说年末时有个其他分行的行员犯事了。装作是自动取款机出了故障,抽走了一千万。所以银行要按照惯例进行同步检查。我们全日工是轮流放一周到十天左右的假。不过真幸运啊,像带薪休假一样。”
“然后,那人怎么样了?”梨花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道。
“哪个人?”
“就是犯事的行员。”
“这个嘛。惩戒免职吧。听说因为是银行内部的管理问题,所以都没公开啊。”她说,“不过要是我们的话,一千万也会成为一个大事件吧。”她瞅着梨花笑了。
那就无法拒绝这个休假了吧,梨花一边这么想,一边回应了同事一个笑脸。休假几乎是强制性的。自己不在的十天里会被彻底调查。一切到此为止。在车站和同事分别后,梨花坐上电车眺望着车外。一切到此为止。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那天晚上,梨花邀正文去附近的寿司店,说了高温假的事。就像为了掩盖两人间无话可说而不断制订计划一样,聊着假期的事。
“难得今年我们两个人一起请个高温假吧,像以前那样去旅行。”
两人并排坐在吧台,梨花夹起生鱼片对正文说道。
“也是,今年刚回国,真想找个海滨好好放松一下。”
“那就这么办吧。我找几个备选的地方,咱们好好奢侈一下。”
梨花说着,往正文的酒盅里斟满日本酒。
从寿司店回去的路上,走在梨花身边的正文蓦然开口道:
“我们曾说过想要过这样的生活,而现在的生活真的就像以前说的一样。现在是,将来也会这样过下去。”
梨花回想起曾经说过的话。那记忆像儿时的梦一样遥远。是啊,梨花轻声说道。那时候我们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
“拼命工作、工作,甚至一个人调往国外,疲于奔命的十五年,不过我们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生活。”
正文似乎醉了,声音拖得长长的。是啊。梨花又说了一遍,仰望天空。挂在空中的残月,仿佛用刀唰地切过一般。梨花觉得自己曾几何时也在哪儿见到过这样的月牙,却想不出来是何时、何地,和谁一起看到的。
“真期待这个高温假啊。”梨花依然望着月亮说道。
“明年去哪儿好呢?”
明年我们不会去旅行了,今后也不会再有了。梨花这么想着,却爽朗地说道:“你都已经在想明年了?今年要是去暖和的地方,明年就去特别冷的地方怎么样?”
为了能把三连休带上连休十天,梨花决定从9月8日开始休高温假。休假之前的每一天,梨花都在四处奔走。她已经不再犹豫。前往不是自己负责的街区努力拓展新客户,对尚不了解家庭背景的人也推荐伪造的定期产品,现金到手后,来不及记录就拿去偿还民间信贷的贷款。曾真心打算有朝一日要还清欠款而储蓄的那个账户,如今确认了一下存折,里面只剩下20万。
客户们的脸庞接二连三地浮现在梨花的脑海里。平林孝三、山之内夫妇,还有那些等待着梨花到访、用茶和日式点心招待她的人们,梨花已经不可能全额偿还从他们那里非法侵吞的钱款。连总额是多少,梨花都害怕得无法计算。
旅行的目的地定在了泰国的普吉岛。梨花向正文解释,银行给了她一个特别奖励的假期,并告诉正文从普吉岛度完假的回程中想去看望在新加坡的朋友。因为正文只能请到四天假,所以梨花说同他分别后想自己去看个朋友。哪个朋友?正文最初听说时脸色异样,但梨花告诉他是念短大时的一个朋友,结婚后跟着在贸易公司工作的丈夫移居澳大利亚,又给他看了短大时的影集和贺年卡后,正文这才似乎放心了似的说道:“嗯,这也挺好的,你去好好放松一下吧。”短大时的同学住在澳大利亚是事实,不过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只是互寄贺年卡而已。
梨花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买了去普吉岛的商务舱机票,预订了酒店。将附近的租屋退了租,之前买的很多化妆品和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处理掉了。又还清车贷的余款,将杂七杂八开的账户汇成一个。其他余额为零的存折和藏在衣柜里的笔记本、文件,全在院子里付之一炬。
离开的日子稳步靠近,梨花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梨花擅自从名护玉江家中拿出了电话簿,给像是她女儿的人打了电话。玉江的老年痴呆症症状虽然进展缓慢,但确实在恶化,继续让她独自生活太危险。名护玉江说她有两个女儿,打通电话的只有一个。而且那一个还说,“我和她已经断绝关系了,你给我打电话我也很难办。”实际上她的声音也似乎觉得很难办。
“那个女人擅自拿走了我的印章,把父亲的遗产全夺走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把她当作母亲看待了。她有的是钱,自己怎么办不都行吗?”她在电话里尖声说道,也没问梨花是谁就挂断了电话。
梨花开始寻找能接收玉江的自费养老院,最终在位于千叶县的二十四小时看护养老院给玉江办了入住手续。入住时一次性缴纳500万,单间的住宿费和伙食费每年200万出头。玉江存折里的金额足够支付。整个八月,梨花常去拜访玉江,劝她去住养老院。但玉江始终没有答应。她说离开住惯了的地方会很不安,并一个劲儿地说和不想和那样的老人们一起生活。有时候她连梨花都认不出来,生气地把她赶出家门。
看来梨花没法在离开之前把玉江送进养老院。最终,梨花写了封信,信上希望对方时常去探望玉江,若有什么事请用玉江的存款为她妥善处理,并在信封里附上了养老院的宣传册和玉江的存折。梨花打算出发时把这封信投寄给井上。
9月7日上班这天,梨花一如平素处理业务,拜访了客户。四点半回到银行,整理办公桌,用抹布把边边角角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去向井上打招呼,“真的非常感谢您给我休假”,在更衣室里和打工的同事热烈讨论着晚餐的话题,然后和几个人一起朝车站走去,分别时,梨花挥手说:“放完假再见啦!”
就这样到了9月8日,梨花和正文一早就一起出门前往成田机场。
正文在候机大厅休息时,梨花寄出了给井上的信,并且用公用电话给光太打了电话。原本以为他可能不会接,不过铃响四声后,听到了光太说“喂”的声音。
“是我。”梨花压低声音说。
“啊,什么事?”光太这么说道,声音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欢欣。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沮丧的时候。
“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了,你把我彻底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从来没在一起过。”
“啊?什么事?”光太的声音变得愈加不耐烦。
“房子也是,你尽可能早点搬出去。虽然我已经办好了房租缴到今年年底的手续。”
光太一言不发。梨花继续说道:“要是有谁找上门,问你认识梅泽梨花吗,你就说不认识。说从没见过。知道了吗?”认识梅泽梨花吗?
究竟有谁真的认识梅泽梨花呢?连我自己都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梨花没等光太回答,再度叮嘱“知道了吗”,挂断了电话。
离开曼谷后,梨花按照住在同间旅馆的男子所说的,坐上夜间巴士前往清迈。相比曼谷,这里落后得多,但游客颇多,而且还看到了如羽山所说的“在这里长住下来”的欧美人和日本人。梨花心想,待在这里,或许确实可以混迹在人群中藏匿起来。
清迈不如曼谷市中心那么繁华喧嚣,城市本身规模也很小,但市中心无论昼夜都充满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当地人。小城中甚至还有寺院,混杂在林立的酒店、旅店、餐厅以及土特产礼品店之间。夜晚的集市有如大型庙会,无论小贩还是游客,都在耀眼的灯光中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走。梨花身处这样的人群,既不观光也不购物,仅仅彳亍而行。
年轻的欧美情侣在路边摊物色T恤;几个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蹲在饰品店前挑选手镯和项链;中国人模样的旅游团围着大象摆件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肩上扛着成捆吊床的小贩,一发现游客便挨个招呼叫卖;穿着裹裙的中年女子指着小摊方盘里装的小菜,让伙计装到袋子里。香料、油还有泰国米的味道,弥漫在小城里。
梨花明知自己该避开人群熙攘的地方,却夜夜在最热闹的集市上徘徊。无论看到什么,她的心情都没有起伏。丝质长裙,镶嵌宝石的戒指,甚至一张明信片。想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饿了就随便走进一家映入眼帘的小铺或饭馆,狼吞虎咽地吃碗汤面或炒饭。那些在曼谷买的廉价T恤和裙子,尽管一直在洗,却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脏。
走在耀眼的灯光和喧嚣中,梨花什么都不看,也不为任何东西所动,有时会兴奋得想要呐喊。无论她怎么压抑,那感觉都会像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一般不停地溢出来。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到哪儿。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不对,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全部都在自己的手心里了。梨花仿佛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如今的心情是如此坚固、强烈、巨大,以至于曾经在清晨的站台上所感受到的无上幸福就像是件塑料玩具。我过去到底以为什么是自由呢?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此刻我所品味到的巨大无比的自由,是花了一笔自己没可能挣到的巨款获得的,还是彻底抛弃了归属,放弃了存款,丢弃了一切,才感受到的?
梨花一如既往在路边摊狼吞虎咽吃东西时,听说有一个日本女人,住在和缅甸毗邻的一个有边境关口的小镇上。吃饭时背后那张餐桌上有日本人在聊天,梨花放慢吃饭速度聚精会神地听着。悄悄回过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个中年的日本男性,从谈话内容看,他们似乎在这座城市逗留很久了。其中一位像是这几日在泰国国内刚旅行完回来,兴高采烈地讲着。说他当时想骑摩托车去金三角,却在空旷的大山里迷了路,他只好先沿着割去了杂草的小径前进,结果看到一户人家,一个在院子里干活的女人走出来开口讲了日语。“‘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她一脸笑容地问我,令我惊诧不已。她还拿了凉茶给我喝。告诉我正确的路后,我与她就此别过,这感觉简直像遇到了狐仙一样啊。”
“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在山里和当地男人一起生活的日本女人,好像到处都有啊。”
“她们是因为什么事在日本待不下去了吧。”
“听说这边有不少黑市交易呢。只要给钱,他们就能想办法把你藏得无影无踪。”
“毕竟这是个闹市区都光明正大卖着假护照的国家啊。”
“那种不行不行,跟玩具一样。”
“但我们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的,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地寄居在非法出租的楼里。”
“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实在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啊。”
不久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要不要花钱召妓上,梨花用勺子把粘在盘子上的米粒划拉到一起送进嘴里,离开座位结账。
三天后,梨花从清迈前往毗邻老挝的边境城市清孔。之前走在夜市上的兴奋感没有消失,依然留在梨花的身体里。
清孔是个小镇,唯一热闹的就是一条商店成排的大道。说是热闹,也无法和清迈相比。河的对岸是一大片老挝的土地,相对于城市规模而言,这里往返于老挝和泰国的游客数量颇多。
梨花在离大道很远的一个斜坡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她每天都去河边。沿河开着几家餐厅,还有咖啡店和瞭望台,梨花来此只是无所事事地坐在咖啡店的竹椅上,或者瞭望台脏脏的长椅上,眺望着对岸的老挝。从瞭望台往北走几十米有个出入境管理处。河宽大约五十米,水色浑浊,不知道有多深,但是感觉要去对面那片辽阔的土地似乎很简单。是趁出入境管理处深夜关门后游到对岸呢?还是托人划一艘停泊在河上的小舟过去呢?对岸的城市好像叫会晒。梨花的导览手册上没有对岸的地图,但那里肯定有道路有城镇。只要沿着道路继续前进,也许自己就能像那两个陌生男人所说的那样,无需护照、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山里。梨花试着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生活在那里的样子。可虽然看起来去到对面易如反掌,但梨花完全无从想象自己在对岸的生活情形。无从想象得令梨花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但是——梨花想道——但是我不是已经过河了吗?如今像这样坐在这里的自己,是过去完全不曾想象过的模样了不是吗?
假如没有遇到光太,是否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梨花凝视着河面,思考着。不,我并不认为走到这步田地是因为遇到了光太。要是自己进了编辑工作室上班的话。要是有孩子的话。要是没和正文结婚的话。要是没进那所初高中直升的学校,也就不会被推荐上那所短大。要是没从那所短大毕业,也就不会在信用卡公司上班,也就不能在银行上班。所有的假设向过去追溯着,又分散成无数分支,但是,无论沿着哪个假设前进,梨花都觉得,自己终究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于是,梨花终于理解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造就了自己,升学和结婚自不用说,还包括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上几点的电车这一件件琐事。梨花理解了,我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从懵懂无知的儿时起,到泰然自若地重复着难以置信的非法行为时,无论是善意还是恶行,矛盾还是荒谬,这一切的一切,才是我这个人的全部。而且,如今抛弃一切踏上逃亡之路,并打算逃到更远的地方,相信能够逃之夭夭的那个人,也是我自己。
走吧,继续向前走吧。
梨花蓦然这么想到。前方有未知的我,只要逃离这一切,就会遇到更新的自己。所以走吧。反正都逃出来了,逃得再远一点也不错。梨花从咖啡店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店里穿着围裙的女孩付了果汁钱。想要跨出店门的那一刻,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干燥的柏油路上,留下印迹。女孩看着梨花,像是说下雨了,但是梨花径直离开了店。转眼间大雨倾盆。走在大道上的行人们慌忙跑到附近的商铺前。摩托车扬起白烟疾驰而去。梨花走在大道上,淋湿的衬衫和裙子紧贴在身上。鞋子里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滑稽的声响。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护照和现金都装在手提包里。梨花不放心把这些东西留在只有简易门锁的旅店房间,总是随身携带。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却又担心被偷,这样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笑。暴雨的飞沫把出入境管理处的轮廓模糊成了白色,梨花向那里走去。用手心拭去不断打在脸上的雨水,径直走近那里。
但是,梨花在建筑物近前停下了脚步。走吧,继续向前走吧。她如同发号施令般想着,双脚却纹丝不动。
怕什么?都犯下了那样的大事,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怕的。走啊,走啊,走啊!梨花在心里继续呐喊着,却依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疾风骤雨中。快走,快走,同内心的声音相反,梨花的双脚一步也迈不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梨花都重复着相同的事。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要去,但一来到出入境管理处的近前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可是,梨花既无法在半夜游过水色浑浊的河流,也无从寻找船夫用停泊着的陈旧小舟载她渡河,她只是如同失去了目的地的游客般,滞留在清孔这座城市。她只是望着来往于泰国和老挝的无数游客经过,然后消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的那种麻木的兴奋一天天枯萎,梨花最终有了一种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待在旅店简陋的房间里,都像是被囚禁、受监视的错觉。犯罪就是这么回事吗?梨花心想。那不是解放人,而是将人禁锢在比四肢躯体还要狭窄的地方。
仅仅只是远眺而无法渡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滞留泰国的一个月免签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一个月期满那天,梨花姑且把所有行李装在简易背包里,结清了住宿费,又一次朝出入境管理处走去。今天必须做个决断。是在出入境管理处出示护照,赌一把自己并不会暴露身份;还是在这里逾期滞留?逾期滞留的话,也许就再也无法越过国境了。必须要下决心逃亡下去,像那两个日本人说的,想办法隐遁到某个山村里。
但是每当梨花走到那个地方,总是无法向前,她蹲了下来。快点发现我吧,谁把我做过的事情都揭发出来吧。在心中如此呐喊的每一天,渐渐远逝的每一天,从梨花的脚下向上攀爬,包裹住了梨花,让她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梨花在一个比自己蹲着的身体狭窄得多的地方,急促地喘息着。
于是,那一天突然来了。从旅店昏暗的入口踏进强烈的阳光中时,梨花看到一个男人朝这里走来。男人穿着短袖衬衫和灰色裤子,一身清爽,在炎炎烈日下的热浪中走来。他看着梨花,微笑着。这个国家的人都爱笑。同外国人四目相对就会微笑。那人也是。应该不是有事找我。他会从我身旁经过吗?梨花这么想着,却没挪动站住的双脚。
您是在旅行吗?此刻男人已站在面前问道。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但他明显是泰国人。
嗯,梨花冲他笑了笑。
可以看看您的护照吗?男人笑容满面。
啊,来了。
梨花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喃喃自语。就到这里了。一切都结束了。梨花点了下头,将手伸进手提包。她在一瞬间闪过了能否逃脱的想法。推开这个男人逃走吧。说护照忘在房间了,然后从房间的窗户逃走?不是不可以。一定能够逃掉。我哪儿都能去。什么都能做到。梨花试着这么想。事实上她觉得会很容易。但是,这样的想法却不再像曾经那样给梨花带去兴奋感,也不再为她带去解放般的亢奋。
手提包里几乎没装什么东西,梨花的手碰到了护照。梨花停了数秒,用指腹感受了那光滑干燥的触感,然后取出护照递给男人。接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求助一般喃喃自语着。喃喃自语着曾经爱过的男人说过的同样的话。
“请带我离开这里。”
沙织进试衣间试穿时,亚纪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架子上衣服的标价牌,惊讶地确认着零的个数。在亚纪眼里毫不起眼的运动上衣,标价35000日元。亚纪一心以为,这里是专卖年轻人衣服的专柜,不可能贵到哪里去,难道这是个什么特别品牌的专卖吗?亚纪正想看看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价格时,试衣间的门开了。
“怎么样啊,亚纪姐姐?”沙织怯生生地出来了。迷彩图案的短裙和手臂上印着英国国旗图案的款式出众的毛衣,都非常适合沙织。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纤纤细腿美得像玩偶。“您女儿腿这么修长,穿起来肯定很漂亮啊,再配上这款靴子的话,就无可挑剔了。”金发店员拿来一双闪亮的靴子,沙织当场穿到脚上站到镜子前,她看上去这么美,这绝不是父母的偏爱。她才十二岁。十几岁,二十几岁,她今后的人生将有多长,令人充满期待。一瞬间,亚纪对眼前的女儿看得出神。
“亚纪姐姐,怎么样?不好看吗?”
“很好看,不过……”很好看,不过,这些一共要多少钱呢?沙织两周前刚刚缠着亚纪给她买了块手表。
“我觉得还是穿上靴子感觉更好吧。不能连靴子一起吗?亚纪姐姐。”沙织抬眼看着亚纪。亚纪突然发现那眼神里一年前的稚气已荡然无存。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种眼神了呢?一年前问沙织想要什么东西,她那时回答的还是电玩,这回忆像是特别遥远的东西。
“你先把衣服换下来。”亚纪催沙织回试衣间后,询问一旁开始整理货架的金发店员,“那些一共多少钱?”店员回到收银台敲着计算器,给亚纪看,“大概这个数字。”89000日元。
沙织把试穿的衣服搭在右臂上,左手拿着靴子回来了。“这些全买不行吗?”她侧着头瞅着亚纪。亚纪曾认为,沙织无论变得多么美,至少还是天真烂漫的,但女儿此刻的表情却让她不寒而栗。
“对不起,我身上没带钱,下次再买行吗?”亚纪快速说完,没等沙织反应就麻利地离开了店。
“可今天是你自己答应我的不是吗,所以我才和爸爸撒谎出来的啊。要是说和你见面,奶奶他们不会给我好脸色的。”
沙织一边追赶在快步向前走的亚纪后面,一边不满地说道。
亚纪姐姐,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吧!自从去年沙织过生日亚纪送了她包之后,沙织便这样频繁地打来电话。沙织更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是和父亲、祖父母,也不是和朋友们,亚纪一开始对此感到既高兴又骄傲。而且,身为母亲该为她做的事情都没做过,现在依然无法为她做,这种罪恶感也冲淡了。沙织要是说想去哪儿的服装店,或者说有儿童化妆品店开业了,亚纪便会精神百倍地收集信息,带沙织去她想去的店。当然,沙织从没直接央求亚纪买过什么,亚纪也并非什么都买给她。
我好想要这个,但是爸爸说不行啊。我最近为了买这个在攒零花钱,不过还差5000日元呢。沙织最近说话开始用这种委婉的语气。因为沙织想要的东西都不贵,所以亚纪有几次就依她买了。哇,好开心,沙织笑靥如花,而亚纪看到她对自己绽放的笑脸就很开心,同时会对前夫产生一种优越感。
但是今天,亚纪察觉到了她一直不愿察觉的东西。看到刚才沙织看着自己的那种谄媚的表情,亚纪察觉到了。只有想让我帮她买什么东西时,沙织才会打电话来。这孩子联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比朋友或祖父母更亲近。
“去喝杯茶吧。”亚纪对沙织开口道,但沙织似乎心情不悦,没有答话。被沙织领进那家服饰店时外面还像午后一般明亮,但现在表参道的街上已经染上了橙色,“还是去吃饭?前面有家好吃的蛋包饭店。”
沙织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看了下表,在亚纪看来这动作十分刻意。
“要回家吗?如果你觉得太晚了,我送你去车站。”亚纪故作冷淡般说完后,沙织用手指摆弄着剪到肩膀的头发问:
“刚才的衣服,我穿起来奇怪吗?”她似乎还没有彻底死心。亚纪站住了,看着十二年前自己生下的女儿。长得健康美丽的女儿。沙织也跟着站住了,满脸期待,似乎以为亚纪会带她回店里。路上的情侣还有年轻人们,一脸嫌弃地避让着站在狭窄小径上的二人走过。不知从何处飘来橄榄油的味道。
不是这孩子的错。亚纪蓦然这么想到。是我想通过穿着打扮来成为这孩子的朋友。是我以为给这孩子买东西,就能成为她的母亲。是我以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靠有形的东西来维系。是我以为需要靠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我们才能让自己成为什么,成为超越自己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都这么教她的。所以这孩子只是在模仿我所做的一切而已。
亚纪完全没打算这么做,但回过神来,却已在人潮拥挤的小路上紧紧抱住了沙织。沙织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想要摆脱亚纪,但是亚纪用更大的力气抱着沙织不放。
“你在干什么啊,人家都看着呢,别这样啊。”
沙织在亚纪的怀里挣扎着。亚纪紧紧抱住不放手。亚纪忆起她婴儿时期甜甜的味道,忆起那光滑的肌肤。
“沙织,对不起。”亚纪脱口而出。虽然说着“对不起”,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道歉。即便如此,亚纪依然重复着,“对不起,沙织。”
沙织挣扎着,终于挣脱了亚纪的怀抱。她站在离亚纪稍有些距离的位置,如同看着令人不快的东西般看着亚纪。
“我要回家了。”
沙织丢下这句话,转过身背对亚纪离去。人潮中,沙织小小的背影逐渐远去。亚纪一直站在原地,凝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
咖啡店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夕阳西下。亚纪注视着浅浅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穿着为与沙织见面,上周新买的衣服。离开家时,亚纪觉得自己妆容无懈可击,服饰搭配完美,但此刻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却特别寒酸。就像是个既没当好母亲,也没做好妻子,甚至连自己都没做成的靠不住的女人。亚纪想到盗用银行公款的梨花。自从知道这起案件,亚纪就常常想起梨花,就像梨花栖居在自己体内。亚纪不知道梨花身在何处,却感觉梨花也正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倒影。
还有见到梨花的一天吗?亚纪想着这些离开了座位。留下了报纸和喝剩的咖啡,在收银台结了账。如果还能遇见梨花,我会问她什么呢?会问“你得到了什么?”还是会问,“在付出这样一笔巨款的代价后,你放手了什么?”
走出店外,霓虹灯下夜空微明。颜色淡淡的夜空中,月亮、星星都还未出现。亚纪走在商业街灯光璀璨的大路上。明明从这里走去公寓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路程,但亚纪的心情却像是和父母走散、迷失在陌生街头的孩子。亚纪想着回去吧,回去吧,竟流下眼泪。虽然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亚纪却不去擦拭顺颊而下的泪水,只是反复想着回去吧,回去吧,拼命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