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定在涩谷一家酒店内的餐厅举行。10月已经过半,但那个周六却炎热得仿佛要从此通往夏天。冈崎木绵子在换乘的山手线里抓着吊环,紧张不安地几度从包里取出邀请函再三确认。已经很久没参加同学会了。而且,今天来同学会的目的有所不同。
假如往届同学会邀请函都寄到了自己家的话,那此次的同学会与上次应该是时隔三年。入夏前木绵子接到一位同学的电话,说“不久要到开同学会的时候了”,但木绵子揣测,多半是几个在报纸上看到梨花名字的人匆忙筹办的。所以木绵子想,今天热议的话题不是同学间彼此的近况和变化,也不是叙旧,而是清一色的梨花吧。
而且,木绵子动了心思要去参加时隔七年的同学会,当然也是因为梨花。不过,她并不是想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八卦梨花。木绵子打算保护梨花。要是谁对梨花的事口不择言,她就要出面制止;要是有人兴之所至、信口开河,她就要去指责。木绵子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出席”上画了圈。
其实,地图不需要再三确认,酒店就在车站正前,楼上的餐厅便是会场。木绵子和杂沓人群一起过了人行横道,穿过人潮汹涌的购物楼层乘上电梯。木绵子发现自己的身影映在电梯门内的镜子里,她目不转睛地确认着。四年前,为参加千景的入学典礼买的套装看起来特别落伍。当时在商场的套装卖场,售货员说这是基本款,不会被流行左右,所以虽然稍稍超出了预算,还是一咬牙买了下来,木绵子对当时的情景过分细致地回忆起来。因为当时太犹豫不决,所以丈夫不耐烦了,千景也闹起来,最后两个人甚至去了楼上的玩具卖场。然而,现在来看还是觉得这衣服老气。早知道就买套更便宜的套装了,木绵子一边注视着楼层灯,一边后悔起四年前的事。
餐厅入口摆着告示板,上面写有“M女子学园同学会”的字样。一出电梯,木绵子就被香水味包围了。收银台前有张圆桌,那里是签到处。木绵子感觉坐在桌前的两位女性很脸熟,却想不起她们的名字。木绵子走近桌子,报上姓名,缴纳了会费。在名册上做标记的女性抬起头。
“那个,冈崎小姐就是小田同学吧?好久不见了。”她亲昵地说道。木绵子发现她毛衣胸前戴着名牌——“堤(山本)洁子”。
女子接过会费,把名牌递给木绵子,感到好笑似的说道:“要是不戴名牌,都不知道谁是谁。大家都成了成熟的女性了。”名牌上写着“冈崎(小田)祐子”。木绵子没指出自己名字的汉字写错了,笑着接了过来。
可真是间豪华餐厅。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采光充足,但枝形吊灯还是光芒四射。中央的餐桌成了自助餐台,鲜花装饰得几乎令人心烦意乱。围着自助餐台摆着餐桌,但只有数人落座,大家几乎都手拿香槟,站着聊天。木绵子回忆起来,啊,是这样的,就是这种感觉。同学会这种独特的感觉。曾经的老同学们仿佛参加盛大宴会般,要么做个发型要么头发高高挽起,有几位穿着露肩或露背的晚礼服。也有穿和服的,还有人穿裤装西服。楼层里充满了冲鼻的香水味,混杂着她们的笑声,那味道和声音让木绵子感觉如同金粉在周围纷纷洒落。
“哎呀,这不是小田同学吗?想喝点什么?我去给你拿啊。”
有人招呼自己,木绵子放松了几分。一个圆脸的小个子女性笑着抬头看着木绵子。这位就是梨花被通缉时,最先打电话给自己的人。木绵子笑着说好久不见,看向她的名牌。“佐藤(岸元)奈绪美”。木绵子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留着娃娃头的少女。
“喝点什么?你能喝酒吗?”
“啊,我自己去拿。”
木绵子说完,佐藤奈绪美便告诉了她吧台的位置。木绵子穿过人群走向吧台。有几个人同自己打招呼。打完招呼她们又若无其事地看向自己胸前的名牌,从这点来看,谁都不记得自己了吧。同时,木绵子的视线也游移在她们的胸前。
一点刚过一会儿,负责组织活动的女性拿起话筒致辞。她笑容可掬地说,同一级的一百六十人中,今天共有八十七人出席,而且高二时的年级副主任山野边老师、家政课的石井老师、国语课的立松老师也都大驾光临。梨花的事她只字未提。同学会时隔三年,三年前只有三十几个人出席,看着正中央的女性连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都一一说来,木绵子蓦地想起,她叫笹仓真弓,曾担任初中和高中的学生会主席。主持人请山野边老师宣讲干杯的祝酒词,于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性走到前面。掌声四起。接着,山野边老师讲了起来。现在的M女子学园情况如何,毕业生中出了多么优秀的人,梨花的事也只字未提。穿着金龟子色套装的白发老人含蓄地说了句干杯,四下举起了香槟杯。笹仓真弓宣布:“接下来请大家把酒言欢,尽情畅谈。”对梨花大家都只字未提,同学会就这么开始了。
受佐藤奈绪美邀请,木绵子在餐桌席就座。几个脸熟的女性也聚集在那张餐桌前。其中也有马上就能想起名字的人,木绵子因此松了一口气。大家依次离席,端来饮品和自助餐点摆在餐桌上,聊了一阵彼此的近况,聊孩子,上周的运动会,小升初考试和中考;聊健康,剧增的白发,很难降下来的体重,抱怨不做家务的老公。木绵子环视四周,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和大家一起笑着。到处都有聚成一堆堆的小群体,直接让人想起了中学时,对此木绵子感觉不可思议。穿和服的和穿和服的聚在一起,优雅地倾杯啜饮香槟。晚礼服组和礼服组围着餐桌发出女学生般的娇声。只凭表面的相似点凑在一起形成群体,这说不定是人类的本能呢。
“话说,梨花的事太让人吃惊了啊。”
餐桌上的盘子被清空了,有人去补充了食物,有几个人又去要了杯喝的,这时奈绪美终于提起了梨花的名字。听到梨花名字的那一刻,木绵子感觉餐桌周围的女人们一改原先有些疏离的氛围,一下子亲密了许多。
“想不到同班同学竟然会因为那种事那么出名啊。”
“不知道她的父母怎样了?我以前常去她家打扰,所以马上想到了她的家人。”
“听说他们搬家了呢。我也去过,她家很漂亮啊。”
“啊?那她家的店呢?”
木绵子也知道,梨花的父亲曾在神奈川经营着一家名为阿特拉斯的进口家具连锁店。木绵子注视着说去梨花家玩过的两个人。心想,这些人和梨花那么熟吗,都去家里玩了。
“梨花娘家很有钱,她也结婚了是吧?老公好像就是普通的上班族,不过他们自己也买了房子,不像是缺钱花啊。”
“不过,那种事和缺不缺钱没关系吧?”
“那你说和什么有关系?”
“还不是男人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案子吧,也是把钱都花在小白脸身上了啊。”
“你是说梨花也养男人了?”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周刊杂志上不是这么写的吗?”
“啊,你看杂志报道了?”
“美发店里放着就随手拿起来看了,毕竟是梨花的事,还是会在意啊。”
“那上面怎么写的?”
“说她在外面一定有男人……说女人涉及金钱的犯罪,一定有男人牵涉其中。还说,逃亡肯定也有谁帮忙了呢。”
别人递过来的葡萄酒木绵子一口没动,她默默环视着同学们的脸。最初她们客客气气地聊着,但随着酒精的摄入,表情渐渐兴奋起来。她们的语气不像在聊认识的老同学,更像是在聊电视谈话类节目的话题性人物。就在方才支配着餐桌的亲密氛围一口气令时间逆转,眼前变成了和挂着米色窗帘的高中教室完全近似的情景。木绵子看着看着,渐渐想起了方才这些脸和名字都对不上的女人曾经熟悉的面孔,甚至想起了她们的绰号,小真、小桐、奈绪、佳子还有小圆。与此同时,木绵子发觉自己的心脏鼓动得越来越剧烈,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她在心里对自己发号施令。现在正是捍卫梨花的时候。
但木绵子却没能发出声音。梨花不可能干出包养男人那种傻事,你们这样兴致勃勃对她的八卦大聊特聊,太不厚道了。这些话,木绵子说不出口。木绵子不是没有勇气打断她们的谈话,而是自身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还想听到更多关于梨花的事。想听周刊杂志报道或谈话类节目上播放的,自己不知道的梨花。
晚礼服组的几个人一边问道“聊什么呢”一边加入讨论。餐桌席拥挤不堪,热闹非凡。那么说来、那么说来、那么说来。她们口中交错着梨花的名字。木绵子心跳渐渐加快,难受起来。
“那么说来,她向你们推销过吗?”新加入讨论的一个人说。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裹在一袭深蓝色的晚礼服中,头发高高束起。啊,有啊有啊,是理财产品对吧?记得她是在那一类的公司上班啊。我也有啊,就是在同学会的时候,对对,也问我办不办。大家七嘴八舌。
那不是理财产品,是信用卡吧?梨花不是在信用卡公司上班吗?那信用卡是每次刷的时候,其中一部分钱会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是吧?木绵子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
“从那时候起,她就有股一门心思的劲儿啊,或者说是个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是吧?”
“我一开始就想起了公益捐助那件事。”
之前一直沉默着的佳子得意扬扬地开口了。女人们的视线聚焦在了她身上。
“啊,好像有那么回事,你记性可真好。”
“应该说,提到梨花,我就对那件事有印象啊。叫作什么微笑……”
“对对,‘留住微笑计划’,是吧?”
“结果,叫停了啊。不还开了全校大会吗?”
“是叫停吗?是变成由校方全权负责了吧。所以梨花去抗议。”
“好像相当狂热啊,我曾觉得那是不是什么低级趣味呢。”
“梨花说来很沉迷其中啊。”
“是啊,与其说是做公益活动……”
“不如说——这么说不太好——她好像包养着情人,是吧?”
“不太正常的痴迷啊。”
“这就是包养的世界?”
“真是的,说得太过分了吧。”女人们齐声笑了。
“不是这样吧。”木绵子终于发出了声音。那件事木绵子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和梨花为数不多的交谈机会中,其中之一就是那件事,所以自己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高二的暑期夏令营上。每年暑假,学校都会安排初一到高三的学生在不同日期到轻井泽去住四天三晚,这个常规活动被称为暑期夏令营。高二那年的暑期夏令营首日,梨花在学习会上举手提问,抗议校方严令禁止个人参与公益活动。
“那时候,梨花不是说道,从家长处募集捐款兴建礼拜堂,和给上不起学的孩子捐款,哪个行为正确?她不是什么痴迷,或者低级趣味,那时候梨花比谁都认真啊。”
大家停下议论瞥了木绵子一眼。木绵子想开口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时,大家却移开了视线。
“我偶遇过梨花的妈妈一次,是出事前不久吧。”
新加入的一个人说道,大家忙着回应:
“啊,是吗?”
“她什么样儿啊?”
“很普通啊。还记得我呢,说再来玩啊。还说托我的福,梨花很好,现在在银行上班。”
“当然了,她一直蒙在鼓里吧?”
“那是啊,但是不知道她父母现在怎么样了呢。”
“是该问梨花现在怎么样了呢。”
仿佛要止住这炸裂开来的喧嚣,麦克风声响起:“现在有请石井老师、立松老师致辞。”周围蓦地鸦雀无声,不同于刚才带领大家干杯的另一位白发老妇人站到了话筒前。掌声响起,老教师开始致辞。仿佛时间倒流般,梨花的名字又被关在了会场外。老妇人没有提梨花的名字。她结束致辞低头行礼后,掌声包围了会场。另一位和之前致辞的两位非常相似的老妇人,开始了和她们非常相似的演讲。笑声响起。梨花的名字没有出现。仿佛从没有过这种学生一般的氛围,笼罩着会场。
老教师致辞结束后,甜点登场。女人们仿佛全都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热议过的梨花,有人去拿甜点,有人早早收拾准备回家,各自散去。木绵子轻轻叹了口气,从放在脚边的包里取出保鲜盒。她感受着既没能袒护梨花也没能捍卫梨花的无力感,将自助餐台上剩下的许多食物灵巧地塞进保鲜盒。
“真是的,你在干什么?”奈绪惊诧地问道。
“干什么,不浪费吗?剩这么多。”
“所以……你要把这些带回去吗?”聚会开始时围着餐桌的小真、小桐一副稀罕的样子,围着木绵子。
“是啊,我不喜欢浪费食物。”
“你准备得真周到啊,小田同学。”
木绵子感觉附近有几个人正望着自己往保鲜盒里装残羹冷炙。以后自己会成为笑柄吧。或许就像她们对梨花做的一样,虚情假意地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比如“她是不是缺钱啊”。她们讲得高兴,就让她们去讲吧。木绵子心里这么想着,渐渐装满了保鲜盒。
和奈绪、佳子一起从涩谷的车站去新宿。她们并排握着电车的吊环,奈绪和佳子仿佛想起来般又聊起梨花,木绵子木然地听着。
“你们说……”
电车过了原宿时,木绵子看着窗外开口说道。两人定定地看着木绵子。
“梨花真的是那种人吗?对公益活动抱有不正常的痴迷,或者包养男人也觉得理所当然,是这样的人吗?”
奈绪和佳子面面相觑的模样淡淡地映在车窗上。
“你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困扰吗?”
二人同时开口问道,木绵子注视着窗玻璃,默默无语。
在新宿分别后,木绵子独自乘上电车。她站在门边,俯视着一家家渐渐被染成橙色的屋顶。
正义感。
虽然两人只是泛泛之交,但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木绵子对梨花的印象,就是她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
初一那年夏天,欺凌行为突然开始在班上发生,是梨花断定,“这么做太孩子气,丢人。”同班同学被老师的无心之言伤害而哭泣,是梨花去安慰并要求老师道歉。木绵子记住的,全是这一类的事。
她们就读的教会学校每天都有礼拜布道,一周还有两次《圣经》课,学校全体师生都很热衷于公益活动。学校把礼拜布道时的捐款寄给不发达国家用以建设学校或者购买医疗用品,而且一年大概有三次“公益活动日”,以班级为单位,去拜访养老院或福利院。刚才大家口中提到的“留住微笑计划”就是国际非政府组织主办的公益活动之一。大家每个月攒500、1000日元,捐给非洲、亚洲上不起学的孩子们。这个活动和以往活动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受捐的不是组织而是个人。所以学生这边可以知道,自己的钱捐给了什么国家、叫什么名字的几岁的孩子。也许就是那么规定的吧,孩子们一定会写信来。“叶子小姐,因为你的资助,我从下个月起,可以去上学了,谢谢你。”信件里还附有国际非政府组织工作人员翻译的英文信,信封里装着彩色的画,有时甚至还有照片。有的孩子写了一次信后就音讯全无,也有的孩子每隔几个月就写信来。“我在学校学了这些东西,交到这样的朋友,这封信是请老师帮忙写的,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最初这项公益活动经由老师介绍,仅有几个人在做。不过异国孩子的来信让很多学生兴奋不已。突然间很多人都开始攒钱。那时木绵子她们读高一。一年后,学生们对这个公益活动的狂热达到了极致。她们随身携带自己捐助的孩子的照片,向别人炫耀孩子的来信,然后逐渐增加捐款金额。
木绵子认为这种状况很不正常。觉得大家是在用父母的钱,抚养着某个陌生的孩子。大家随身带着孩子们寄来的照片或者信,还有学生像是对待偶像照片一样将这些照片放在月票夹里。刚才老同学们把那说成“低级趣味”,不过她们自己才是沉溺其中的人呢。
梨花是在老师介绍该活动时率先捐助的志愿者之一。但在木绵子的记忆里,梨花从来没有向别人炫耀过信和照片。对整个学年中同学们狂热地竞相捐款,应该也是漠不关心。
高二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通知大家今后禁止以个人名义捐款。想捐款的同学之后需将一定的金额交给班主任,由学校统一汇款。传言说,事情之所以突然变成这样是因为梨花。听说高二时梨花捐助了十二个孩子。而且总额超乎寻常。有人说,加起来每个月高达50万日元;也有人说有100万日元之多,不过木绵子觉得那是夸大其词吧。但是那笔捐赠金额也许的确不是高中生能够轻易拿出手的,因为都让校方匆忙发布禁令了。
然后在那年夏天的暑期夏令营上,木绵子得到了和梨花说话的机会。
因为在前一晚的学习会上,梨花异常激动地向老师提出抗议,所以次日的湖边游玩谁都不和梨花说话。从湖边回宿舍的路上,梨花落在大家后面,放慢脚步走着。以前梨花身边总有同学陪着,今天却形单影只,木绵子看着有些心痛,于是不由自主地配合着她的步子缓缓前行。那是条被白桦树围绕着的小径,木绵子至今都记得。
“我知道呢,大家都在说我做得太过了。”梨花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在听着吗?”被梨花这么一问,木绵子慌忙点点头。
“但是我认为,行为怪异的不是我而是大家。从去年起,大家都相互给别人看自己收到的来信,我认为这很不正常。那些人是因为能收到信才捐款的吗?要是收不到信,她们一定会马上终止捐款。”
“我也想过,大家有点不正常。”
“是吧?”梨花目光炯炯地说道,让木绵子欣喜不已,“我第一个捐助的孩子,只在第一次写来了信。他在感谢的话后面写道,‘你为我做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定是句套话。但我看了那句话……心情特别复杂。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却背负着一生不能忘记的重荷,那是感谢的重荷。让他们写下这种套话的成年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当时就决定了。如果这孩子要一辈子背负重荷,那我必须照顾他一辈子。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须这么做。”
梨花云淡风轻地说着。那恬淡的口吻和所说内容之间的落差,让木绵子心生一丝畏惧。木绵子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从未用过“一生”这个词,无论从什么意义层面。但感到一丝惧怕的同时,木绵子却还想再多听听梨花讲她自己的事。因此她问道:“垣本同学你捐助的孩子,不止那一个吧?”
“嗯,现在有六个。”梨花搓着手掌回答道。虽然是传言的一半,但木绵子也感觉非比寻常。
“那六个孩子,你打算一直照顾下去吗?”
“小田同学,我要事先声明,那些孩子的信和照片我都不期待。就连刚才提到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第一次寄来过信,后来再没来过信。但是那就够了。有人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才可以去上学这种想法,他们最好早早从脑海中抹去。他们最好认为,能去上学是很正常的。”
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木绵子很想问梨花,你每个月捐多少钱啊?但总觉得若真的问了,自己会被吓到,所以没问出口。反而说道:“那样的事我实在做不到啊。我的零花钱每个月就5000日元,买了想要的书和零食,总是一个月还没到就花光了。”
梨花莞尔一笑,“那有什么关系。我认为,无论做什么,要么就做得彻底一些,要么就什么都不做,只有这两条路。人最不应该抱着玩玩的心态,对什么事染指一下又马上缩回去。”
十七岁的木绵子,原想偷偷瞥一眼同样十七岁,或者即将十七岁的梨花的侧脸,不想竟看呆了。她肌肤光润白皙,大眼睛的边缘镶着长长的睫毛,蜜桃色的嘴唇像是擦过了唇膏一般。这位美丽的少女,平时就在思考那些事吗?梨花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扭头看着木绵子,“小田同学,谢谢你。”她笑意盈盈地说道。
“啊?谢谢,谢什么?”
“谢谢你听我说话。老师和朋友谁都不肯听我说,你却愿意听我说。谢谢你理解我不是觉得好玩或者出于低级趣味才开始参与那个公益活动。”
木绵子很想回句伶牙俐齿的话,但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只是朝前走着。耳朵隐隐发烫。同学们走出很远了,她们的笑声和喧闹声听起来颇为遥远。阳光穿过白桦的树叶缝隙,在林间步道上绘出蕾丝般的图案。“我才要谢谢你”。木绵子终于开口说道,“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梨花没说话,捡起脚边的树枝,孩子般挥舞着,发出欢快的笑声。
手机在包里振动,木绵子回过神来。丈夫发来了短信,问:“你回家会很晚吗?”“再过不到二十分钟就到家了。晚饭也准备好了,我会直接回家。”
木绵子现在依然不习惯手机的按键,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了这些回复。电车驶进站台,木绵子和其他乘客一起下了车。贪心打包回来的食物很重。但愿公交车能空一些。木绵子如此想着,朝出站口走去。
那时的梨花,也许有着青春期特有的精神洁癖和深信不疑吧。梨花也未必会如自己所言,对于捐助过一次的孩子,就要照顾他一辈子,也许毕业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但是对木绵子来说,梨花依然既非“思想极端”,也不是“容易深陷其中”,而是富有正义感的人。无论最后是否彻底实行,当时的梨花是诚心诚意地如此认为的。诚心诚意地认为假如让那孩子背负上一生的重荷,自己就要照顾那孩子一生,这才是正确的行为。
公交车站大排长龙。木绵子叹了口气,排在队伍的末尾。平时她会省下公交车钱,步行二十五分钟回家。但因为今天不用买晚饭的食材,所以坐一回公交车也没关系吧……想到这些,木绵子再次思索,当年并肩走在白桦林中的梨花和自己,在这二十几年里,走到了相距多远的地方呢?
位于涩谷区广尾的意大利餐厅,是睦实查找并预约的。菜单上只有全套的套餐,价位分别是8000日元、10000日元和15000日元。“我最近有代谢综合征,快要变成‘三高’人群,所以菜量最少的就好。”和贵半开玩笑地说着,想要选最便宜的价位。“小气!”睦实付之一笑,“今天我过生日,所以要土豪一点。”她擅自向前来点餐的侍者要了香槟和15000日元的套餐。钱包里只有15000日元这点,要如何对睦实解释呢?和贵凝视着注入细长玻璃杯的金色液体,胡思乱想着,这时睦实似乎觉得好笑地说:“啊,这顿我请。”
睦实比和贵小一轮,还不到三十五岁。和贵目前就职于食品公司的商品管理部,十年前则是在业务部。新毕业进公司的睦实希望去广宣部,但所有新员工都先分到了业务部,当作一种入职培训。和贵负责指导睦实,有一段时间里两个人总是一起到超市和商场的食品部跑业务。那时两个人并不太熟,跑业务时睦实也从没聊过私事,而且就算和贵邀请包括睦实在内的几个同事一起去喝酒,睦实也多半缺席。在和贵的印象里,她只是个现实的当代女性。因此,某次聚会后,睦实邀他单独去喝了一杯,并借着酒意发生了关系,和贵也以为只是一夜情罢了。他觉得,过了一个周末,等隔周在公司里擦肩而过时,睦实也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因为她是个现实的当代女性。但事实并非如此。睦实通过内线电话和手机短信联系他,“要不要再一起吃个饭?下次你什么时候方便?”
一周或者两周见一次的关系开始了。睦实的确是个相当现实的女性。从不过问和贵的家庭。她从不会对和贵提出要求,想去旅行,想在周末见面,或是过了午夜十二点也不希望和贵回家等。所以和贵乐得轻松,和睦实聊天很开心,而睦实通情达理这一点又非常吸引他。
由真上小学后,和贵和睦实见面的频率增加了。是从牧子动辄把自己富裕优越的童年生活和由真他们的童年相比较开始增加的。和贵觉得从那时起,自己和睦实的关系改变了很多。以前是轻松的,自己虽然喜欢睦实,但是如果他们的关系成了负担,他有自信随时结束。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自己更切实地需要睦实。
“香槟喝完了,能帮我选一瓶葡萄酒吗?”
埋首于斑节虾意大利面的睦实抬起头,笑着对和贵说。她的唇边染上了淡淡的橙色。和贵没提醒她,直接抬手叫了侍者,让他拿来酒单。
“怎么了,笑嘻嘻的?”睦实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真是天真烂漫啊。”和贵从完全看不懂的酒单上找到了自己唯一知道的牌子,但18000日元的价格让他心生畏惧,不过想起睦实说她要请客,便对在旁等候的侍者点了这瓶酒。
为保险起见,和贵向睦实征询:“我点了瓶比较好的葡萄酒,行吗?”
“没问题。今天是我过生日,不点好一点的酒怎么行?”睦实昂首挺胸地说道。
“说来,不知道小和君你的前女友现在怎么样了?”主菜撤下去,甜点端上来时,睦实说出了这句话。和贵不禁偷瞄了眼端来甜点的侍者。他似乎并没特别留意,行了个礼后走了。
“什么前女友啊,别瞎说。”
“可不就是你的前女友吗?说是不是有男人帮助她逃亡了呢。小和,警察没找上门吗?”
“没找我呢。不过说有人帮忙逃跑什么的,你从哪儿知道的?”
“周刊杂志说的啊。”睦实仔细地用勺子刮着提拉米苏回答道。
“你会买那种杂志?”套餐附带甜点,侍者让和贵选一种,于是他从五种甜点里挑了冰糕,但并不想吃,便只是一边用勺子捣着冰糕,一边问睦实。
“不是,我在美发店看到的。现在的美发店会根据客人的感觉,递来不同的杂志。他们不久前拿给我的,还是年轻人看的杂志,但是最近给我的净是刊登着花边新闻的八卦周刊,或者家居和美食烹饪杂志。”
睦实抬起头,皱着鼻子笑了。因为话题被岔开,和贵松了一口气,但又想就那个话题继续问然后怎么样了。和贵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催问,这时侍者来征询是否要上餐后饮品。睦实问有什么,侍者介绍说有清咖、红茶、卡布其诺和意式浓缩咖啡。
听完后和贵说:“我要果渣白兰地。”他想喝点什么烈酒,而不是醒酒的东西。
“那,我也要这个吧。”睦实说完,侍者离去。
白兰地一入喉,液体经过的地方热辣得不可思议,和贵小口啜饮,听睦实继续那个话题。睦实的口吻,简直就像在聊她认识的某个人。
“然后呢,周刊杂志上写,迄今为止女人挪用公款的案件,都牵涉到男人。所以梅泽梨花也是这样吧。不过我突然想到,她的情况,是男人开口让她给钱她就给,还是她自己主动说要给钱,不知不觉愈演愈烈的呢?”
“都一样吧。”和贵把只吃了一半的冰糕推到旁边说。
“嗯,是吗?比如现在,我说这顿我请是吧?但如果小和君你说‘这顿让你来请’,两者不一样的吧?”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和贵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此刻是她请客,的确有些尴尬。
“嗯,我自己也不明白了。可能喝多了。”睦实笑了。
如果有人叫梨花给钱,梨花就不会给了吧。突然间,睦实口中的“女友”和梨花映像重叠,于是和贵思考起这事来。要是别人让她掏钱,梨花一定不会掏吧。正因为对方不要她掏钱,所以她才会无止境地往外掏钱吧。无止境到几乎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钱,哪些是别人的钱。
“麻烦结账——”睦实已然醉了,拖着欢快高亢的尾音喊来侍者。她如约拿出钱包,在侍者拿来的皮制账单夹里夹进几张纸币。和贵尽可能错开眼神不看这一幕,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和贵闪念道,这顿饭钱,睦实会记成是我叫她请的呢,还是她主动要请的呢?
若按惯例,和贵和睦实会再喝一家店然后回家。但那天,和贵从酒吧出来却同睦实一起坐上出租车,朝她公寓驶去。虽然醉了,不过这也是寻常事。也不是因为睦实过生日所以要多陪陪她。和贵只是不想回家。不想回到家,打开玄关的门、客厅的门,就看到牧子坐在餐桌前喝酒;不想被迫面对那些和金钱相关却无解的问题。他想,也许两个人已经没法走下去了。他很爱孩子们,但要真的觉得走不下去了,也无可奈何。和贵考虑起“离婚”这个字眼。牧子现在只会说些和钱有关的话,要真谈到离婚,她大概也只会又是赡养费,又是抚养费,说的尽是钱的事吧。把一切都给她也无所谓。就算每天只是为了给妻子和孩子寄钱而工作赚钱,也没多大关系。
饭钱、酒吧的钱还有出租车钱都是睦实付的。“我下次补上。”和贵在睦实的卧室里这样说道,“你看,圣诞节快到了吧。我们二十二号或者二十一号一起吃个饭吧,这次我请你吃大餐。”但和贵暗自思忖,请客吃大餐的钱该从哪里省下来呢。
“不用啊。”同和贵并排躺在床上的睦实笑了,“反正我吃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喝了自己想喝的酒,是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来的。多棒的生日啊。小和君,你再不回家会大事不妙吧?不用陪我啦,你快回家吧。”
结果,睦实连内衣都没穿就睡着了。回家吧,现在回去的话,三点就能到家,和贵心里这么想着,却没起身,手依然缓缓地摩挲着睦实的后背。对面有间便利店,所以挂在窗子上的窗帘泛着白光。心里一直想着回家吧,回家吧,睡意却越来越浓。和贵看着隐隐浮现出来的陌生的房间,心想,要能睡在这里,该有多么舒服。
反正我吃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喝了自己想喝的酒……和贵凝视着睡在自己臂弯里的女人,蓦地感觉睡在那里的,是还没发生过关系就分手的梨花。
第二天周六,和贵到家时已是黄昏。
在睦实的屋内醒来,已时近中午,事已至此,和贵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索性将错就错,等睦实睡醒后,一起到附近的超市买了食材回去。和贵做了早餐,说当作昨天睦实请客吃饭的谢礼。他很久没下厨了,在像是过家家般的小厨房里,做了番茄培根汤,又应睦实的要求做了红酒炖牛肉饭,再用西蓝花和芝士做了沙拉。吃完饭洗了盘子后,和贵回家了。
昨晚七点前,和贵给牧子发了条短信说“我和同年进公司的上田去喝酒,晚点回家”。之后没打招呼就在外留宿,牧子一定会勃然大怒吧。但他无所谓了,依然带着昨晚的心情朝自家公寓走去。她若是问起,就坦承自己在别的女人家留宿了。要是牧子大发雷霆,自己这边也情有可原。“每天都要被逼无奈地听你唠叨,‘想给由真买一台我以前那样的钢琴却买不起,想送贤人去上早教却做不到,想让那两个孩子学滑雪可连滑雪用具都买不起,又没有冬季的度假别墅。’总而言之就是我挣的太少,每天回家就要听这些,这样的家,你愿意回吗?”和贵下定决心要这么说给她听。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他反复掂量斟酌着要对牧子说的话。
和贵趾高气扬地打开自家大门,却发现牧子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房间里鸦雀无声。转遍了所有房间,还是空无一人。孩子们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利落,厨房的滤水篮里放着可能是早饭用过的餐具。和贵扑了个空,于是先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衫,翻阅起叠好放在餐桌上的晨报。难道因为自己昨晚在外留宿,牧子带着孩子们离家出走了吗?想到这一点,和贵放下报纸抬起头来。洗过的衣服在阳台上迎风飘舞。有和贵的衬衫、运动短裤、运动衫;还有由真的衣服和贤人的小袜子。牧子的内衣为了不让人看到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毛巾。既然洗了衣服,晾了衣服,所以她会回来吧。不,也不一定。和贵胡思乱想着叹了口气。
自己到底想怎么办呢?报纸依旧摊在餐桌上,和贵思考起来。自己想和牧子一起生活下去吗?继续被她冷嘲热讽?两人间继续没法好好交谈?我们已经走不下去了,昨天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了吗?但话说回来,自己可以甩手走人,就此和由真、贤人分开吗?同那两个甜甜地喊着“爸爸”扑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可爱孩子,就这么再见了吗?
和贵叠好没法好好读下去的报纸,站起身。总觉得心烦意乱。没事去孩子们的屋里看看,瞅瞅卧室,又瞅瞅浴室。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没有来电记录也没有短信。给牧子打了个电话,但被语音提示告知对方已关机或者无法接通。合上手机后,显示屏上显示出了当下的时间,四点四十七分。
和贵穿上羽绒服,只拿了钱包和手机就出门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是贤人上英语课的日子,还是由真上体操课的日子?不对,由真上体操课了吗?就是因为牧子总说想让孩子们学什么但学费太贵,或者因为老师换了,所以哪一门兴趣课不上了,以致和贵几乎不知道,孩子们现在是在星期几上什么课。
和贵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走着走着,想到要不自己来做晚饭吧。自己给牧子做过饭吗?对于孩子们在上什么课一无所知,能说只是因为牧子唠唠叨叨说得太多吗?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不想主动关心吗?难道不是为了不听什么学费、入会费的破事,不知不觉对孩子们的事都漠不关心了吗?和贵将双手插进衣兜,一边郁郁不快地胡思乱想,一边走向超市。
居民区的这条路很久以前走过。那是冬日的某一天。那会儿贤人还在牧子的肚子里。小由真穿着红色大衣戴着红色耳罩,迈着娃娃步向前走啊、走啊,牧子喊着“要小心点哦”。从居民区看到的天空湛蓝辽阔,寒冷的空气清新怡人。因为知道要出生的是个男孩,所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着要给他取的名字。和贵连这些都回忆了起来。
超市很拥挤。和贵把购物篮挎在胳膊上,走在胖女人、老女人、拖家带口的人,还有和恋人牵着小指的年轻女人的缝隙中。同睦实买东西时明明很顺畅,但在这间大超市里,什么货品摆在什么区域和贵却一无所知。想问店员,可连店员的影子都看不到。和贵想起牧子曾经抱怨过这真是家“欠缺智慧的超市”。最初几年,牧子还说超市这么大,真令人激动,可她是什么时候抛出“欠缺智慧的超市”这种抱怨的呢?超市的智慧是什么啊?尽管心烦意乱,和贵却笑了。一想到牧子的抱怨完全不像骂人的话,就觉得非常好笑。
在自助装袋区,女人们往袋子里塞着炸热狗,塞红了眼。香菜、罗勒和迷迭香都没有,就连偶尔出现的水芹也干巴巴、软塌塌的,总之没有进口食材,面积那么大,商品的种类却很寒酸……牧子淡淡地阐述着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和贵发觉牧子所说的那些话都归于一个结论,在心里咂了下舌。
和贵遍寻不着红酒炖牛肉的调料块,在超市里焦躁地四处逡巡。此时他忽然想到,牧子会变成那样,难道不是自己害的吗?如果平时能多听听牧子想要表达的,多赞同她,在她回忆童年的时候陪她一起怀念,自己和她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了,不是吗?
和贵放进购物篮里的,全是和给睦实做的饭菜一样的食材,但花了三十多分钟才搞定。和贵穿着羽绒服,额角淌下汗水。收银台人又多,结账花了十多分钟。和贵从收银台双手拎起袋子出了超市时,已经彻底日落西山了。
还来得及的话就为了两人的关系再想方设法做点什么吧。要是那样也无济于事,到时候再认真考虑离婚一事不就行了。就好像在别人话说到一半时假装上厕所离开,那样也不是问题的解决之道吧?不管怎样,今天我就把家务全干了,再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一聊。
和贵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踏上了回家的路。当他打开玄关的门,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我回来了。”和贵轻快地说着穿过走廊。一打开客厅的门,由真和贤人就喊着“爸爸”飞扑而来。两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看,爸爸,我让人家给我扎了蝴蝶结。”由真指着头上系着的粉色发带说。
“爸爸,爸爸,这个能帮我装起来吗?”贤人抱起个大盒子塞过来。
和贵站在原地搜寻了一通,发现牧子在厨房吧台的内侧。她也是外出的打扮,化着无可挑剔的妆容。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上田喝醉了,有点胡闹……不过,今天我来做晚饭,你就歇歇吧。今天是什么日子?有喜宴吗?”
和贵笑容满面地说着,脱了羽绒服走向厨房。牧子泡了红茶,看了眼和贵拎着的超市购物袋,瞪大了眼睛。
“啊?你去买菜了?不好意思,我们吃过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牧子心情大好,还笑着从和贵手里接过了超市购物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摆到水槽里,“哎呀,爸爸真是的,我们家买肉,必须选和牛啦。虽然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家不用这种即食调料块的。你不知道吗?我尽可能不让他们吃化学调料。”虽说牧子的话内容依旧,但和贵没有一如既往地生气,因为牧子一直是眉开眼笑的表情,“你还没吃吗?那做你自己那份就行。我们还要吃蛋糕。不过,没想到你会做饭啊,早知道平时就让你多干点了。”
牧子发出欢快的笑声,把放在托盘上的杯子和茶壶端到餐厅。虽说就一个人吃要做一顿也很麻烦,但又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所以和贵直接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做了沙拉,又切了牛肉和青菜,炒菜时和贵越过厨房望着在餐桌上吃蛋糕的牧子和两个孩子。由真穿着天鹅绒的连衣裙,贤人是V字领的毛衣露出领带,牧子穿着简洁的深蓝色连衣裙搭配银色项链。看着这样打扮过度的母子三人,和贵感觉像是闯入了陌生人的家,比如刚结束了钢琴演奏会的人家。“今天是怎么了?”和贵若无其事地问。
“啊,我和妈妈去逛街买东西了。她打电话来说偶尔奢侈一下吧,所以我们就决定出门了。想和你联系,不过你的手机没打通。”
“啊,不好意思,我们喝酒那家店在地下……”
“没关系没关系。啊,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在你看来,我也许就是个悠闲的家庭主妇吧,不过我一定也积攒了各种各样的压力啊。买了趟东西,心情彻底放晴了。必须不时这么发泄一下。啊,也给你买了东西。一会儿试一下吧。也许有点扮嫩嫌疑,不过,你还很年轻呢。”
“爸爸,冰淇淋里会砰地冒出火来哦!”
“房间里黑乎乎的,像过生日一样。”
贤人和由真你一言我一语。
“哦?你们吃什么了?”
“铁板烧。”
“开在酒店里的餐厅。我想偶尔也得让孩子们吃点像样的大餐。”
“哦?这么奢侈啊。”和贵露出笑脸,发现忘了煮饭,于是把冷冻的白饭放进微波炉加热。做好饭菜端上餐桌时,母子三人已经吃完蛋糕,转移到了沙发。
“好厉害啊,连沙拉都正儿八经地没少呢。很丰盛嘛。”
牧子瞥了眼餐桌,爽朗地说道。
和贵独自吃起饭时,终于注意到了散乱在客厅里的那些购物袋。牧子、由真和贤人各自把袋子拉到手边打开来看。拿出了披肩,拿出了半身裙,拿出了连衣裙,拿出了毛衣,拿出了玩具模型,拿出了娃娃屋,拿出了化妆品,拿出了漆皮鞋。包着那些东西的薄纸散落在地板上。
“这是你的。喜欢吗?”
牧子把V领的菱格纹毛衣贴在自己胸前,比给和贵看。
“买了好多东西啊,圣诞节还早着呢。”
“不是圣诞礼物啊。圣诞礼物还没向圣诞老人许愿呢,是吧?”
“是啊!”由真配合着。
“贤人有个作业是给圣诞老爷爷写信,对吧?”
“嗯,我写了。”
“这孩子,确实用英语写了一封信呢。而且他还学了一首圣诞歌。要不要唱给爸爸听听呀?”
牧子一说,贤人便用英语唱起了《铃儿响叮当》。牧子也和着唱了起来。和贵从没听过牧子唱歌,他吃惊地看着妻子和孩子们。牧子在笑着。
“啊!还有葡萄酒呢。今天啊,妈妈包了车接送,说买多了也不要紧,所以我就买了一堆。老公,你喝葡萄酒吗?”
嗯,喝,和贵回答完,牧子便哼着歌绕到了厨房吧台内侧,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
“但是买了这么多啊,你是用奖金的钱付的吗?”
从刚才起就有的疑问,和贵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一看就是笔庞大的花销,这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呢?
“不是,妈妈说要偶尔奢侈一下,全是她出的钱哦。晚饭也是,你的毛衣也是,全都是。”牧子一面用红酒开瓶器拔着软木塞一面回答道。
“是吗?那我得打个电话道声谢啊。”
和贵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释然隐隐感觉惭愧,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红酒炖牛肉饭。
“这杯是你的。好,干杯!”
牧子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放在和贵面前的杯子,站在和贵身旁喝着葡萄酒。四目相对,她羞涩地笑了。
“嗯,好喝。你喝喝看。”她把手搭在和贵的肩上说,“吃完饭试试毛衣吧,我觉得很适合你。”
这真是太好了。和贵在心里轻语。要是能把之前满脸阴沉地喝着闷酒的牧子,拨云见日般变得那么阳光开朗,大散一笔财不也挺好嘛。何况还是岳母出资。她积攒了很多压力呀。偶尔也该像这样让她发泄一下。对了,下次牧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试探一下好了。建议她和妈妈出去逛个街买个东西,那样很多问题不就能解决了吗?以前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日子,也许意想不到地就轻易回来了呢。
和贵嘴里含着葡萄酒想着这些。涩涩的浓厚醇香蔓延开来。牧子正坐在沙发上帮由真穿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和贵又一次在心里重复道。如果他不一直这么喃喃自语,那如同污渍般残留的小小不安,马上就会在全身扩散开来。
我说,这些真的全是岳母掏的钱吗?为了不让有如污渍的疑问继续蔓延,这回和贵清楚地说出了声:
“真是太好了。”
牧子抬起头,朝和贵缓缓地笑了起来。
中条亚纪拿着条深蓝色的及膝裤进了试衣间,确认了下裤子里垂着的标价牌。38000日元。“是吗……”她心想。脱下穿着的西装裤,把腿伸进了及膝裤的裤腿。照了照镜子,不是不合适,不过总感觉太年轻了。“感觉怎么样?”门外传来店员的声音,亚纪打开试衣间的门,穿上店员给准备好的轻便浅口鞋走了出来。在试衣间门上的一整面镜子前,再次照了照自己穿上新裤子的模样。
“小姐,您的腿真漂亮。穿这裤子很好看呢。”店员在身后说道。
“但是,显得太年轻了吧?”亚纪注视着露出一半的膝盖说道。
“哎呀,小姐,您还相当年轻呢。”店员笑道,“今年很流行这种长度,刚进货就销售一空,现在这个尺码的就剩这一条了。此外还有白色的。”店员说着,兀自拿来了同款的白色裤子,“深蓝色的很漂亮,不过像小姐您腿形这么标致的话,白色的也很吸引眼球呢。”
亚纪拿着店员递到她手里的白色裤子,无意识地贴到身上比量着,“啊,白色也很漂亮啊。”
“嗯,穿上很引人注目的。您要不要试试?”
“这个嘛,一试就想买呀。”听亚纪说完,店员笑了。
白色的给人的感觉确实更夺目。但是,穿着上班或者去洽谈的时候,深蓝色比白色更无可挑剔吧。买深蓝色还是白色呢,亚纪犹豫不决。犹豫着犹豫着,觉得太麻烦,便说:“两条我都要了。”
“您要看看搭配的上装吗?”店员这么一问,亚纪也觉得想看看,便说,“是啊,搭什么样的上装好呢?”
店员在店里跑来跑去,手里拿着几件针织衫回来了。
“这件驼色的针织衫,无论是和深蓝色还是白色都很好搭配。然后这件袖口和下摆稍稍呈A字形的,和这款裤腿窄窄的裤子也挺搭的。穿上的话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也不会显得太过甜美。还有这件,织入了今年流行的金丝。说是加了金丝,不过看上去还是比较低调的,乍一看是黑色,只是会根据光线变化而闪烁发光。”
店员把针织衫一件一件在亚纪胸前展开,比给她看。无法选择,无论是好搭配的驼色,还是设计别具一格的A字形,还有今年流行的金丝,哪件都觉得很好。亚纪比对着三件针织衫,回忆起衣柜里的衣服。上个月买了条黑色的鱼尾裙,还没有找到可以搭配的上装所以一直没穿,黑色加金丝的也许很搭那条裙子,A字形配牛仔等便装正合适,驼色是自己很少买的颜色,有一件的话也许搭配起来很方便。啊,难以抉择。亚纪想看看每件针织衫的价格,但是又不想在店员眼前把针织衫翻过来摸标价牌,太丢脸。怎么办,选哪件呢?想着想着,大脑中如同蒙上了雾霭。
“那我都要了,麻烦你。”亚纪说。
“谢谢您。”店员笑容满面地行了个礼。
回到试衣间,脱下及膝裤换回西装裤。一种心醉神迷的气氛包围了亚纪。这样就完美了,亚纪心想。这段时间打开衣柜,应该不会踌躇着不知穿什么了,而且下周约会要穿的衣服也顺利搞定了。啊,太好了。
从试衣间出来,亚纪把深蓝色的裤子递给店员。店员让亚纪坐到沙发上,跪在她脚边敲着计算器。店员告诉亚纪,“一共是167000日元。”亚纪心里“啊?”了一声,但还是隐藏起自己的不安,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
“您是分期付款吗?”店员接过卡,仿佛理所当然地决定付款方式似的说道,亚纪瞬间蹿起一股怒火,说,“不,一次付清。”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知道了,您是一次付清。”
店员低头行了个礼,手拿放着信用卡和计算器的托盘出了专卖店。另一位店员用薄纸把针织衫和及膝裤一件件包好。
“小姐,您刚才穿着真的很合身。看到穿着合适的顾客买下来我们也高兴啊。而且这几件针织衫虽然设计讲究,但比较百搭呢。”
亚纪不再回答,茫然地注视着包在薄纸中的衣服。就在刚才感受到的心醉神迷,仿佛潮水般退去。这样真的好吗?虽然店员说穿着很合适,但还是有扮嫩嫌疑吧?亚纪渐渐不安起来。
店员目送着亚纪离开店铺到走道上。她把纸袋背在肩上,继续在商场里徘徊。要是被人觉得装嫩装过头怎么办?要不要再买件雅致点的衣服?比如简洁的黑色连衣裙。亚纪乘自动扶梯上楼。晚上七点已过的商场,人潮汹涌。亚纪走进一家又一家专卖店,进去物色衣服。不知是否圣诞节临近,有很多不知道要穿去哪儿的礼服。
“那件是去酒会穿的,不过款式简洁,所以小型的聚餐等也可以穿。”
亚纪正看着礼服,店员向她搭话道。“不要再招呼我了……”亚纪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回过头露出笑脸,说道“是啊”。
“穿上既不过分醒目,却也不是休闲款的。这种款式难得有啊。接下来又是忘年会,又是新年会的,有一件这样的衣服,会相当物尽其用。披上一条披肩的话,整体感觉又会马上不一样哦。”亚纪也没有要求,店员就拿来一条金色的披肩搭在礼服肩头对亚纪笑道:“您要不要试穿一下?”
“不,不用了。”亚纪慌忙说。一试穿的话,十有八九又会买下来。于是店员似乎隐隐露出了窃笑,一言不发把礼服挂回了原来的位置。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那表情就像是冷笑,似乎在说:反正你也买不起吧。亚纪一个冲动,把手伸向了另一件礼服,拿到镜子前比量。这件礼服是低胸连肩袖,比起刚才那件,更像是去酒会穿的,亚纪有些犹豫。
“这件感觉很华丽。但绝不会太花哨。因为是修身款的,所以看起来非常简洁利落,搭配这样的项链和这种感觉的披肩,平时外出也完全可以。”方才的店员又一手项链,一手黑色披肩搭配着礼服给亚纪看。此时亚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了,便说:
“那这件我要了,项链也一起。”虽然没有酒会要参加,但有一件礼服的确很方便吧。亚纪如同为自己找借口般胡思乱想着,一瞬间那种心醉神迷又回来了。对了,下周约会时就穿上这件礼服,好好地打扮一下出门也不错啊。配上那件大衣和那对耳环。
“您要不要试……”
“不用了,我有点赶时间。”亚纪打断店员的话,夸耀般说道。
“那披肩您要吗?”
“也一起。”已经不是需不需要、想不想要的问题了,亚纪是以一种报复般的心情对刚才浮现出冷笑的店员说道,接着她拿出信用卡说道:“一次付清。”一共125800日元。
店员把亚纪送到走道上,亲手递过纸袋,亚纪听到身后传来店员说着“感谢惠顾”的声音,迈出步子,有种想哭的冲动。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已烟消云散,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场幻觉。不能再在这层楼晃荡了,再怎么说都买得太多了。亚纪这么下定决心后,乘上下行的扶梯。本想去地下的食品区买些吃的回家,然而眼梢扫过一楼陈列的包和鞋子,亚纪想着,就看看好了,于是下了自动扶梯逛到了一楼的专柜。
一楼比楼上拥挤得多。无论是鞋的柜台、饰品柜台,还是化妆品柜台,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女性。有些是看起来比亚纪年轻一些的女白领群体,有情侣,还有和亚纪年纪相仿的女人们。亚纪在人群间穿梭,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很多女人都和亚纪一样肩上背着全新的纸袋,或让同行的男人拿着。亚纪感觉匪夷所思。竟有这么多女人在买东西,她们每个月究竟赚多少钱呢?那些用来购物的钱是哪里来的?
匪夷所思的心情,在亚纪的心底渐渐转变为安心感。大家这不和我一样吗?工资的大半都倾注在了衣服和包上,有时候(充分有计划地)利用一下民间信贷那便利的自动取款机。因为,又不能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去上班,也不能不化妆就出门。大家的花费一定与我相差无几。亚纪一边这么说服自己,一边带着苦涩的心情想,这个月是有点买过头了。
感到安心的亚纪想去看看鞋,但看到走道上威风凛凛地装饰着高大的圣诞树时,不禁停下了脚步。
光顾着买自己的东西了,忘了给那孩子买礼物。亚纪折回,朝上行的扶梯走去,但又一次停下脚步。身后的客人嫌碍事般绕开亚纪走了过去。童装专卖店在六楼,不过,等一下,那孩子最近一次过生日是几岁呢?亚纪站在那里掰着手指。十二岁了。不是穿童装的年龄了吧。少女服饰的专卖店在二楼,但别说女儿的偏好了,连她穿什么尺码都不知道。视野所及都是饰品或包包,亚纪因此决定,就选择饰品或包吧。她抱着体积颇大的纸袋朝包袋专卖店迈出脚步。
七年前,亚纪在三十四岁的时候离婚了,她有个女儿叫沙织。离婚时沙织刚要满五岁。
当然,亚纪那时是打算要沙织的抚养权的,但是法院最后把女儿判给了男方,理由是亚纪没有经济基础。虽说亚纪提出女孩由男方家长抚养存在一定的困难,但是法院完全没把这项当成问题来考虑。亚纪的前夫伸义决定离婚后带着沙织回到位于横滨的父母家,这样公婆就可以代替父母来照顾孩子。法院的结论是,比起让没有工作,和长野的娘家又几乎不通音信的亚纪来抚养,沙织跟着有稳定收入的丈夫伸义,一起住在当时才五十多岁的公婆家更好。亚纪想见孩子的时候随时都能见,这个条件至少是个安慰。
亚纪独自居住在伸义结婚时购买的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公寓还在伸义的名下,但说好每个月的贷款由亚纪支付。因为当初公婆和伸义交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首付,所以每个月的房贷不足七万日元,同房租相比十分便宜,不过亚纪那时几乎没有存款,所以她立刻开始了工作。总之要先确保生活,所以不管什么职业,亚纪尽可能地兼职多份工作,比如超市的收银员、居酒屋的服务生、情人酒店的保洁员。一年后,她总算稍有积蓄,于是辞去了所有的兼职工作,在住处附近的一家做都市杂志的编辑工作室找到了工作。是合同制员工的待遇,到手月薪不足20万,但这笔钱还了房贷后也还不愁吃饭。
某天在单位加班,亚纪和同事们吃着外卖的晚餐谈笑风生时,惊觉自己已把沙织忘得一干二净,不禁十分愕然。当初法院判她想见女儿的时候随时可以见到(按律师的说法这是伸义的宽宏大量),但是自己却连一通联系电话都没打过。我是什么地方不正常吧?亚纪顷刻不安起来,我是不是缺乏母性、缺乏感情呢?
之后亚纪马上给伸义打了电话,终于和七岁的沙织见了面,但是沙织彻底习惯了新生活,她不想念亚纪,但也不冷漠疏远,就像是不认生的孩子对待远亲一样,开朗轻快地聊着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亚纪很感谢伸义和公婆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乖巧淳朴,但沙织自始至终都像是在和不太熟悉的人说话,这让亚纪十分受伤。即便如此,亚纪依然每三个月联系一次伸义,同沙织见个面。沙织的语气渐渐缓和亲昵起来,亚纪由衷地放下了心中大石,不过偶尔也会有点疑惑,这孩子意识到我是她的母亲吗?因为自己本身也有种错觉,虽然同沙织见面,却感觉像是受人之托在照顾亲戚的孩子。
不久亚纪看到了出版社的招聘启事,前去应聘,顺利被录用。出版社的忙碌和在编辑工作室时的忙碌类型不同,亚纪同沙织的会面频率变成半年一次。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变为一年一次。见面的次数减少了,但沙织似乎并未特别在意,见面时一如既往和亚纪开朗活泼地聊天。自己心仪的男生,加入的家政课社团,喜欢的偶像,甚至小学五年级时迎来初潮,沙织都毫不羞涩地告诉了亚纪。虽然亚纪很期待和沙织见面,也喜欢听沙织率性自然地谈话,但是亚纪觉得自己是否哪里不正常的想法,却逐年加强。她会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地想,对自己而言,与沙织的这种关系最好。假如沙织由自己抚养,也许就无法从兼职工作中抽身了吧。同样,沙织也不会对自己如此毫不隐瞒地畅所欲言了吧。也许会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顶撞母亲,又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而受到伤害,也许会憎恨生活在这种母女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吧。所以,幸好没争取到抚养权。但每次这么一想,亚纪还是会心慌意乱,觉得自己和世间普通的母亲有所不同,每次都会陷入消沉。
沙织小学五年级的圣诞节前夕,亚纪和她一起在横滨马车道的餐厅吃了饭。汇报迎来初潮的沙织并没有因此变得像个大人,临别时她对亚纪说:“妈妈你特别帅气。看起来绝对比我朋友们的妈妈更年轻,打扮得这么漂亮,就像从杂志里出来的人一样。你还知道很多好吃的店,和奶奶他们不一样。所以妈妈,我能管你叫亚纪姐姐吗?”她露出别无他意的笑容说道,“因为总觉得,你给我的感觉,比起妈妈来更像是朋友啊。”沙织接下来说出的这句话,并没有让亚纪感到受伤,她反而很开心。亚纪心想,其实用不着纠结什么母亲、女儿和母性不是吗?如沙织所说,成为朋友不就够了吗?成为最好的朋友。有这样的母女关系也不错嘛。
“可以啊,就叫我亚纪姐姐吧,我要叫你小沙。”因此,亚纪也兴高采烈地说道。又补充说,“小沙,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过沙织从没打来过。
那之后,亚纪每次见沙织时会格外小心谨慎。穿旧的裙子和数年前的鞋,亚纪首先不会穿。为了不辜负沙织的期待,亚纪会预约横滨或东京颇有口碑的餐厅,打扮得像“从杂志里出来的人”一般去见她。女儿不把自己当成母亲也无所谓。也不再厚颜无耻地奢望成为女儿的密友。她只想让沙织喜欢自己。当一个潇洒、漂亮、让人羡慕的朋友。这样就够了。
虽说亚纪觉得让十二岁的孩子用品牌的东西为时尚早,但依然在包的专卖店徘徊着。每次眼睛看向自己喜好的东西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八个月前见到的沙织的面孔,然后把视线转移至更年轻、更可爱的东西上。有个带小熊钥匙链的漆皮包。成熟包的款式和大大的小熊的混搭很讨人喜爱,再过几年这种东西就会很适合她吧。从那个钥匙链来看,价格或许也是适合年轻人的,亚纪没确认价格,就对走近的店员指着那包说要了。
店员告诉亚纪,含消费税在内一共是54500日元。亚纪对于自己没确认价格,瞬间后悔起来。但事到如今又不能说不买了。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
亚纪走向地下食品卖场,同很多女人一起一边看着玻璃柜,一边走着,但无论是1000日元的寿司便当,还是一百克450日元的沙拉,她都感觉太贵。因为有预料之外的开销,所以必须节省。结果亚纪什么都没买,就朝地铁站走去。
花了将近35万日元,也用不着节省1000日元左右的晚饭钱吧,亚纪坐上拥挤的地铁,不禁苦笑。抱着四个纸袋貌似很碍事,每次停站,乘客上上下下,往车厢内侧挪动的人都一副嫌碍事的样子低头看着它们。那视线似乎在指责自己仅仅两个小时就花掉了将近35万。
一不留神会买太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说,亚纪会离婚,就是因为她花钱的问题。结婚后,亚纪手里有一张用伸义的信用卡办的家庭卡,但是从没出过问题。最多也就是一个月花到五六万日元,只要她道歉,说有样东西实在很想要,伸义就会笑着谅解。伸义买了公寓,亚纪怀孕那段时间,她几乎没用过那张家庭卡。亚纪彻底丧失了想要购物、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但是,生完孩子后,不知为何亚纪的购物欲突然爆发。她带着还不满一岁的沙织,游荡在涩谷和二子玉川。视线所及之处不是自己的衣服和包,而全是童装和玩具。对沙织来说还太过宽大的法国连衣裙,只要看上,就一定要买。去食品店一条街,则是忍不住想买果酱、意大利面、味噌和芝士。她一边劝慰自己,给沙织买东西所以不是乱花钱,买吃的所以不是乱花钱,一边刷着家庭卡。
一个月的还款额超出伸义的月薪时,亚纪手里的家庭卡被收走了。亚纪暗暗发誓,再也不买东西了,但是一直闷在家里,似乎又会被不安摧垮——一种担心错失什么东西的不安。现在想来那不安实在是匪夷所思。亚纪无法忍受不安的重负和心情的阴郁,自己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她是产后抑郁,开了处方药给她。她瞒着伸义定期去医院不到一年,沙织开始叫妈妈的时候,亚纪不需要吃药了,曾经如同焦虑一般的购物欲平息了下来。
亚纪的购物欲再次失控,是在沙织三岁时。每当去儿童活动中心,或者提前去参观沙织要上的幼儿园、新结交的小朋友家,亚纪就会想给自己和沙织买新衣服。准确地说,不是想买,而是必须买。伸义不一定每次都批准,亚纪没法子,自己办了张信用卡。他们有个定期存钱进去的账户,每个月自动从中扣除水电费、公寓贷款,以及沙织的学费,亚纪没告诉伸义,信用卡是从那个账户还款的。那个账户里通常存有大概150万日元,每次花个三五万日元,只要从生活费里挤挤,下个月就能还回去。所以,亚纪的资金周转得很顺利,没在伸义那里露过馅。但是渐渐地,三万、五万,变成了十万、二十万,仅仅靠节约生活费已经难以维系,亚纪便去民间信贷的自动取款机借钱还款。而为了还民间信贷亚纪又去贷了款,每个月从生活费里挤出两万日元还贷款。沙织和亚纪的衣柜里堆满了一次也没穿过还和新品一样的衣服。亚纪还曾拿不穿的衣服和不用的饰品到二手衣店或者当铺去卖,所得的钱也拿去还款,也曾向父母、朋友各借过几万日元。有很长时间,亚纪都忘记了自己有个久未见面却欣然借钱给她的朋友,直到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才想起来。
总之才一年多的时间,亚纪欠民间信贷的钱竟已接近百万,硬是让信用卡扣款账户里的150万没见减少。亚纪想当然地认为,就算借了100万,只要每个月按时还两万,总有一天能还清吧。她不擅长计算,也完全不懂民间信贷的运作体系。而且,从没有人的自动取款机轻而易举就能取出钱来,会令人错觉那是在取自己的钱。
伸义极少确认存折,不知为何有一回却查看了那个账户。现在想来,伸义不可能没发现铺天盖地多得没处放的衣服和鞋,而且亚纪和沙织总是穿着自己从没见过的衣服,如果稍加留心,对这些衣服鞋子从何而来抱有怀疑也很自然,不过对当时的亚纪来说,当伸义颤抖着手把打印着每次扣款和存钱记录的存折递到自己眼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时,无疑是晴天霹雳。
结果,伸义知道了一切。民间信贷的欠款由伸义全部还清。亚纪道了歉,从得产后抑郁症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亚纪解释道,现在会发生这种事,一定也是因为照顾沙织精神压力大吧。我决定去工作,这样就能缓解精神压力,也能分清楚哪些钱可以花,哪些钱不可以花。亚纪一心以为伸义能认同自己,但伸义得出的结论却是离婚。他说,同样的事你做了两次,今后也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我没法跟你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刚离婚时,亚纪相当节俭。因为若非如此就无法维持生活。但是被现在的出版社雇用为正式职员后工资涨了,工作也比以前稳定,结果如同压抑购物欲的反作用力一般,购物癖立刻卷土重来。即便如此,亚纪也如自己所说,能区分可以花的金额和不可以花的金额。毕竟是自己挣的钱。她发自内心地明白,买一个八万日元的包,需要付出多少劳动,而且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购物方面常会失控。她常告诫自己别买太多,明确了一条花用额度的界限。所以,虽然从工资里自动扣除了贷款和公共事业费以及信用卡的还款额,却没到为生活所困的地步。有几次,她也曾忍不住从民间信贷的自动取款机取过钱,但只借出能还得上的金额。可是,这回买东西一次就花了近35万,而且全是一次性付清。虽然要发奖金了,但是这样买法真的不要紧吗?亚纪心烦意乱起来。
到达目的地,亚纪几乎抡起卡在人群里的纸袋下了电车,和下车的乘客一起走在站台上。亚纪一面登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一面想起了梨花。梨花因为五官端庄,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成熟,有种难以亲近的冷淡感。不过亚纪感觉,她的内心却相当孩子气。也不知该说她是孩子气,还是纯真如少女。她什么事都无法自己做主。就连在哪儿吃饭,是否重回职场,都要先征询别人的意见。当自己联系她向她借钱的时候,她连理由也没问,就一口答应,用方绸巾包了50万拿来。亚纪现在想起来,觉得梨花一直都是那样好,那样稀里糊涂的。那50万自己后来还了吗?那时候的记忆,在亚纪的脑海中留下大片空白。
亚纪回忆起,那时梨花曾犹豫要不要出去工作。如果当时自己劝她别去什么银行,在家当个悠闲的主妇不用工作多好,梨花一定也会遵照自己的话去做的。亚纪这么一想,涌起了仿佛饮下苦水般的心情。
亚纪进了便利店,手里拿着碗面和矿泉水走向收银台。饿得胃都疼了。出了便利店快步朝家里走去。该不会有警察来找我吧?亚纪蓦地闪过这个念头。因为梨花曾借给自己的那50万,一定也是盗用的公款的一部分。警察会因为这件事来找我吗?会把我的过去都抖搂出来吗?亚纪忐忑起来,于是慌忙计划起下周和沙织的约会。沙织看到这个礼物一定会很惊喜吧。她会用成年人的口吻说,亚纪姐姐你真有品位,太帅了。然后我会穿着今天买的衣服,她会毫不掩饰地投来艳羡的目光吧。之后进入青春期的她,也许会越发如此。到达公寓时,亚纪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
住在藤丘的名护玉江自梨花在银行做计时工起,就是她的客户,正文调任上海数周后,她提出要把印章和存折都交给梨花保管。
“我跟你说,半夜有人偷偷溜进我家。”
在十年前卖掉地皮购买的公寓的日式房间里,玉江对梨花悄声耳语道。
“啊?是小偷吗?”梨花惊诧地问。
“小偷……虽然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啊,但也许是我认识的人呢。因为只有那些人有这房子的钥匙。”
“是用钥匙进来的?”
“是啊,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如果是电视上演的那个什么锁……”
“撬锁?”
“对,那样的话,那就每次都得撬开是吧?但是特别安静。静悄悄地进来,静悄悄地找东西,找不到就放弃。”
“找什么呢?”
“我的财产啊。存折、印章、土地所有权证明、这个公寓的房产证、股票什么的。”
“您说是认识的人……”
玉江双手撑在矮桌上探出身子,脸使劲凑近梨花轻声说:“我那两个女儿。”
在这几年的工作来往中,梨花对玉江的情况已了然于心。她的丈夫三年前去世,梨花也出席了葬礼。梨花最初来玉江这里时,名护夫妇和女儿们关系非常和睦。无论是正月还是高温假,大家都会聚在这套公寓里,玉江会把小女儿带来的冲绳特产分给自己一些,或者,听玉江讲讲热闹的新年。但玉江的丈夫去世后,两个女儿便和母亲疏远起来,如今,无论是中元节还是岁末,都不见女儿们和家人一起回到这个家的迹象。玉江曾抱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梨花却不禁想到,也许女儿们和玉江,是对玉江丈夫的遗产分割有了分歧吧。不难想象,玉江丈夫的遗产即便不算股票和不动产,也有相当一笔钱,光是玉江存在若叶银行的人寿保险金额就不可小觑。女儿们一定会主张自己的继承权,但是也许玉江只给了她们少得可怜的一部分。梨花无从得知为什么没闹上法庭,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母女之间是为了金钱问题决裂的。但即便如此,她的女儿们会特意在半夜三更用钥匙偷偷开门溜进来吗?
“像这样,地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所以我知道。因此我每天都要换个地方藏好这些东西再睡觉,不过总想着今天会不会有人进来,睡不好啊。所以梨花小姐,干脆你帮我保管印章和存折吧。”
玉江如此说道。
“但是,真的是您的女儿们吗?说不定是陌生人偷偷配了钥匙呢?您报警了吗?”
“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不都一回事吗?他们都是来偷东西的。”
“但是,那个闯入者不会伤害你吗?”
“晚上我像这样一直醒着没法睡觉,所以早晨起来总是迷迷糊糊的。我是真的老了,跟物业说想换把锁,不过他们说现在忙,要再过两个星期。真是的,大家都不把老人当回事啊,梨花小姐。”
梨花认真倾听着玉江讲述,蓦地感觉哪里不对。有人擅闯私宅,玉江却不感觉恐怖和紧张,但是坚称有人半夜三更进房间来。梨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合常理。不过梨花没有质疑玉江,只是默默听着,把玉江交给她的银行印章和存折小心翼翼地收进包里,写下预收证明后回到了银行。
隔周梨花又被玉江叫去,梨花那时才开始怀疑,难道玉江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了吗?那天玉江看到梨花出现在玄关门口,眉开眼笑地说:“哎呀,梨花小姐,你怎么来了?来喝茶吗?”就在前一天,玉江联系她,请她提些钱拿过来,说是在和服展览会上看到中意的和服,想马上买下来。
但是梨花这么告诉她,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打过那种电话啦。不过你来得正好,我钱包找不到了。从早上一直找到现在。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梨花你知道的,黄色的,很大的长方形钱包啊。风水说黄色的吉利,所以我今年过年刚买了换的。”她拉着梨花的手如此说道。
梨花感觉像是被骗了一般进了玉江的公寓,和玉江一起打开碗柜和佛龛的抽屉找钱包,最后却发现钱包在冷冻室里。看着黄色的钱包结上了一层冰,梨花和玉江捧腹大笑。不过在回去的路上,梨花才想到,说不定玉江是老糊涂了吧。仔细想想,这几个月玉江的公寓猝然凌乱起来。成捆的报纸像沙袋一样堆在阳台上,房间里也堆着弃置的空瓶或者用过的包装纸。自己还曾提出帮她拿到公寓集中扔垃圾的地方,玉江回答那些还有用,她才放着没扔。
因为玉江说自己没拜托过梨花取钱,所以那提取了却没交出去的500万日元,还在梨花的包里。梨花朝车站走去,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公共事业费的存折以及自己的存折,公共事业费的存折为了平日的花销和为搬家作准备的费用,以定期作担保的借款已经借出了最大金额,而自己的存折每个月发工资前就已所剩无几,都已经成了常态。
梨花之后的行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完成的。自己想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这之后打算做什么,那样做会怎么样,这些事她一概没有考虑过。就像早上听到闹钟铃声起床,直接下楼打开客厅的空调,设定好咖啡机一样;就像关上大门锁好,径直走向车站,毫不犹豫地坐上八点十七分的电车。梨花机械地朝车站走去,坐上往东京方向的田园都市线,在沟之口下车后,环顾四周,去了为存光太的还款开了假名账户的那家银行,在里面存入了300万,又在自己信用卡的还款银行,从自动存取款机预存了200万,然后快步回到车站。
嗓子渴得冒烟,梨花在站台买了一罐苹果汁一饮而尽。把空罐扔进垃圾箱后她茫然地想,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沟之口下车。梨花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件事。
黄金周没有任何计划。梨花原本以为正文会回来,不过4月都过了一半时,梨花才意识到,日本连休时,上海并不放假。打工同伴在更衣室里聊天,有人要全家去露营,有人要把丈夫扔在家里和女性友人们去北海道,有人因为孩子喜欢铁道,被央求着要一起去坐地方铁路。梨花想,我也要做点什么特别的事。特别的事。如果28号和从30号到2号都请假的话就是十连休。无论是行员还是打工的职员里,都有人这么做。整整十天都能和光太在一起……梨花憧憬着。以前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因为她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事,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和光太共度十天,也不知道两人在一起做什么好。但现在正文不在家,这件事便可能了。
“梨花你怎么安排?”女人们问道。
“老公又不在家,所以就在家休息休息吧。”梨花笑道。
“老公不在家,能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多好啊。”
“也可以一个人去热闹人多的地方逛逛呢。”梨花说着,想到没有比和光太共度十天更特别的事了。
那天梨花回去后,打开黄页寻找自己知道的酒店。当梨花在内心描绘着将和光太共度,还完全想不到该做什么的十天假期时,她回忆起了曾经在清晨的车站感受到的心情,还有每次购物都能品味到的愉悦。
梨花给位于日比谷的酒店打电话,但被告知连休期间的房间全订满了。梨花挑选着自己知道的酒店一家一家打过去,几乎每家都说没有空房间。最近总说经济不景气,但是大家不都还相当奢侈吗?梨花一边想着,一边焦灼起来。她既不能叫他来家里,也不打算待在光太逼仄、凌乱的房间里。十天,除了酒店,梨花想不到其他还能待在一起的地方。终于,只有位于赤坂的酒店说蜜月套房可以住十天,梨花连价格都没问就预订了。
连休首日的周六,梨花把光太约到了酒店大堂。光太穿着梨花买的衣服,两个人一起在酒店内的铁板烧餐厅吃了套餐,然后朝房间走去。
打开门,把门卡插进指定的位置,间接照明瞬间打开,朦胧照亮了房间。
“我们能在这个房间住到5号。”梨花对瞠目结舌呆立在房间里的光太说道。之前她只对光太说,希望他能把黄金周的时间尽可能地空出来。别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的光太,梨花也是头一次住蜜月套房。不过梨花不想被看穿自己是第一次,装作习以为常地查看着房间。一进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一组沙发和电视机,旁边是餐厅,尽头是卧室。卧室的床上放着一束玫瑰花,边桌上放着插有香槟的冰桶。餐厅的对侧是宽敞的浴室和卫生间,不过卧室里也有一间。所有的房间都有窗,能够俯瞰高速公路。梨花回到客厅,手指插进百叶窗,看着外面的景象。车辆来往奔驰,宛若描绘着光的线条。梨花感觉那就像光的河流,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入迷地看着那光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光太从背后紧紧抱住梨花,在她的耳畔呢喃轻语。刚刚喝过的葡萄酒的芳香浓郁地飘散着。
“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梨花说着和光太面对面,胳膊搂住了光太的身体。
不知道是否因为身处陌生的房间和极少会有的情形而感到兴奋,光太把脸埋在梨花的头发里,拉下她连衣裙的拉链,弓着背将舌头探进梨花的嘴里,又粗暴地掀开长衬裙,隔着胸罩用力揉捏她的乳房。然后光太翻转梨花的身体,把她推到窗边,从背后抚摸般地揉搓着她的乳房。匆忙急躁的动作中又移开一只手,脱掉梨花的内裤,手指轻轻地在她臀部滑动,摸索着插入了阴道。快感突如其来,梨花叫出了声,同时从百叶窗的缝隙间俯视着光流。梨花暗忖,会有谁抬头看这里吗?会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在朦胧的灯光下做爱的男女吗?光太轻轻呻吟着,压在梨花背上从后面插入了性器。回荡在房间里的娇媚声,在梨花听来仿佛不是自己的。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已近中午,梨花用客房服务点了餐。她第一次这么做,有些紧张,但也享受着这种紧张。拉起百叶窗,与光太面对面坐在餐桌边,享用美式早餐。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明明谁都没说话,扑哧的笑声却渐渐地越来越响,最后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往面包上抹着果酱时,梨花想到,平时和正文一起用餐时是怎样的呢?但那像是太过遥远的记忆,梨花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时他们吃了什么,聊了什么,餐桌上摆着什么?梨花隐约回忆起来的,只有做早饭这件事。有一段时期,梨花做早餐时,顺便把便当也做了。冬天的早上,厨房里还昏暗不明,梨花在荧光灯下考虑着做菜的步骤,麻利地打蛋煎蛋或者炒菜。能够回忆起来的这些情景,也像是别人的事一样模糊淡然。而且像是别人的故事,似乎很幸福。无论是做早饭的自己,还是那种生活。
“这样的世界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啊。”
望着桌上的杯盘狼藉,光太喝着咖啡说,“我还以为只有电视剧里才有呢。我们家眼下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在我小的时候并不特别穷,我觉得就是一个普通家庭,但是看到这样的世界,真心觉得我们家算是赤贫了。全家旅行去的是父亲公司的疗养院,过生日是叫外卖寿司,说实话,我是第一次住这种所谓的酒店。感觉像做梦一样啊。”
他怎么能这么坦诚地说出这么实在的话呢,梨花莞尔。
“说不定就是做梦呢。”
“做梦也行。不对,这里啊,就算不是高级酒店也行,真的。因为能和你一起待到连休的最后一天,这点更像是做梦呢。梨花小姐,你老公该不会是什么石油大亨吧?”
光太一脸认真地问道,梨花又发出了笑声。
“喂,下午去不去买东西?买完东西,去看场电影啊?”
“啊,能去游戏中心吗?对了还要拍大头贴。”
“晚上要吃什么?你有什么想吃的?”
“像昨天那种豪华大餐也挺好,不过,我想去居酒屋。去那种虽然又破又小,但是烧酒很全、鱼很好吃的店。”
“那我们问问酒店的人吧,附近有没有那种店。”
石油大亨的丈夫很忙,极少在家,在外面有好几个情人,所以用金钱来弥补无法给予妻子爱情的罪恶感;而妻子则通过挥霍来填补缺乏爱情的空虚,光太是在心里描绘这样的故事吗?梨花在盥洗室化着妆,这样想道。或者,自己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继承了一笔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额遗产?光太究竟在我背后编织着什么样的故事呢?梨花如此想象着,既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又感到一种蠢动的雀跃。
那晚,梨花发出一声轻轻的梦呓,一下子坐了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陷入了恐慌。数秒后,她想起这里是赤坂的酒店,慌忙确认了下睡在身边的光太。他似乎没醒,露着肩膀睡着。梨花帮他拉上毛毯盖住肩膀,下了床,从餐室的迷你酒吧取出瓶装的矿泉水喝。
明天28号的工作日和30号起的三天本来打算请假休息。30号起的三天已经交了假条,而明天周一,梨花打算打电话谎称身体不适。也许这谎言别人一眼就能看穿吧,但梨花已经肆无忌惮到觉得这都无所谓了。
但是就在方才,梨花做了一个梦。梦的具体细节不记得了,但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噩梦。带有酒店标志的薄睡衣湿透了贴在背上。躁动不安感从脚底向上爬。万一明天平林孝三手拿梨花给他的存单到银行去说要解约定期;万一名护玉江来把存折拿回去。
那种事不可能会有,梨花自己最清楚。但是,谁也不能断言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为零。就算不到0.1%,也不等于零。如此一想,梨花内心的悸动更剧烈了。手脚冰冷,一直持续到刚才的飘飘然的无上幸福感,瞬间无影无踪。
第二天,梨花没叫醒酣睡着的光太,化好妆,换上带来的衣服里最素气的一件,一早便离开了酒店。在餐桌上留下匆忙写就的字条:“我想起来有件工作很急,六点回来。”
结果十天黄金周中的工作日,梨花全去上班了。梨花不在时,光太似乎就一个人看看电影,买买东西消磨时间。梨花回来时他一定在房间,按门铃后用不上几秒门就开了,光太从门缝里露出脸来,表情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是很开心,又好像许久不见了似的。
梨花虽然白天去银行,但整个黄金周期间她一直都感觉飘飘然。手上碰到的,脚下踩着的,就连周围一切东西的色调,全都是飘飘然的。世间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温和、柔软。是吗?原来有钱人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啊,梨花心想。
无论在餐厅还是酒吧,无论是商场还是专卖店,迎接梨花和光太的人都笑容可掬,亲切真诚,偶尔说一两句笑话,对他们表达着由衷的谢意。那里没有恶意,没有轻蔑,没有傲慢失礼,有的只是轻灵的善意。梨花回忆起那些在银行有巨额定期存款的人。虽说并非每一位都如此,但其中确实很多人都有着脱离现实的轻飘感。比如把存折交给自己保管的名护玉江,还有山之内夫妇。他们笑容爽朗,不会大喊大叫,不会把人推开,容易相信别人,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恶意,从来不会想到有谁会伤害自己。他们一定是被金钱这种飘飘然的东西守护着。
因此,当梨花为了上班前往车站,或者为了回酒店坐上拥挤的电车时,看到人们不自觉地播撒和漠视的恶意遍布周围时,再次愕然。女人们为了赶路推开老人;金发的少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那家伙死了就好了”,无休止地笑作一团;梨花把手伸进包里找月票,年轻男子咂着舌撞到她的肩膀;中年男子推开老妇人抢着坐到空座上;小卖部的售货员连声“谢谢”也不说,把零钱丢在台面上。电线杆下面蔓延着呕吐物,药房的收银台大排长龙,闹市区的人行道上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最初入住蜜月套房时梨花心神不宁,她拼命装作对一切习以为常,但入住后的第三天起,她一回到这里就会由衷地舒一口气。这里干净、安全,被善意包围,自己爱着的男人像孩子一样等待自己的归来。这里才应该是我的归属啊,梨花心想。
“你那份工作是意气用事也要继续是吧?”丈夫调任上海前在餐厅里抛来的话有时会浮现在梨花的脑海中。但总觉得那已像是遥远的往事。不是三五年前,而是如同前世的记忆一般遥远。梨花蓦地想起,正文知道有这样的世界存在吗?梨花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正文那些诡异的行为。为什么一有机会他就说我挣的钱什么家用都贴补不了?为什么会因为外卖比萨争执起来?为什么要多次强调,我的工作毫无意义。他一定、一定……但是,梨花只是似乎要理解了,却捕捉不到重点。这让人心烦意乱,梨花决定不再往下思考。难得的奢华假日,为什么我要回忆起那么悲惨、寒酸的往事呢?
一到休息日梨花就安心了。因为不必去那些无意间播撒恶意的地方,那些充满了粗暴的声音、颜色和气味的地方。他们让酒店前台安排了包车,去商场买东西,在高级餐厅吃饭,乘上一直等候的包车回到酒店,在酒店的酒吧喝酒。要是嫌外出麻烦,就一整天都在房间里,和光太一起睡觉、看电视、看借来的电影录像带,做爱,再睡觉,叫客房服务点餐。连续入住的最后一天临近时,对梨花而言,这些才像是自己原本的日常生活。
所以5号晚上,梨花难以置信自己明天就不住在这里了。
“今天就结束了啊。”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梨花叫了香槟,让人把饭菜摆在房间的餐桌上。拉开窗帘,外面依旧流淌着如河流一般的灯光。
“像做梦一样啊。”坐在对面的光太说道,“没想到我的人生中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我觉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人为什么总会把比现实美好的东西当成梦呢?这边才是现实,明天要回去的地方是比现实残酷的噩梦,为什么不这么想呢?梨花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她对光太笑着说“不会是最后一次的”,将杯中剩下的香槟一饮而尽。
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这既不是梨花的愿望,也不是梨花的决心,而是具体的计划。梨花想,一度到手的现实,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放手呢?
对此光太什么都没说,只是羞涩地笑了。那笑容意味着什么呢?是期待,还是不相信,梨花难以解读。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光太还在自己能够触及的地方,还在对自己笑,就够了。
家用彩色复印机在6月的第一个周六送到了梨花家里。
这是梨花一周前在涩谷的店里买的。彩色复印机,公司用的要超过100万日元,但是家用的售价不到五万日元。戴着银边眼镜的年轻店员热心地介绍着,简直像在推销自己,说家用的多功能复合机才刚刚发售。的确,公司用的显色更漂亮,但是梨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把色彩做得这么精细。而且,自己也没想一直做下去。并非“动真格”的,仅仅再用几次而已。因此,梨花决定买家用的,由店员领去柜台办理了送货上门的手续。
梨花将复印机搬到几乎闲置的日式房间,从纸箱里拿出来,放在矮桌上。收拾了塑料包装和泡沫塑料,将纸箱压扁,跪在崭新的彩色复印机前打开了使用说明书。一页还没读完就困了。正文独自赴任前,家里所有的电子产品,梨花都是交给丈夫处理的,她从来没翻过说明书。梨花一边和似懂非懂的词语搏斗着,一边隐隐约约地想,生活这东西,在这个家里确实存在过啊。不过,那感觉就像是短大时的照片般久远。
过了晚上八点,彩色复印机终于成功运作了。从纸箱开封起过了大概七个小时。梨花很开心,把夹在报纸里的超市宣传单和翻找出来的照片复印了好几次。
将玉江的500万存进两个银行时,梨花曾以为那是一笔绝对用之不尽的巨款,但是付款通知寄来后,梨花发现把上面的金额全部扣除后,那笔巨款只剩下数十万日元,不禁哑然。黄金周酒店的房费还没扣呢。
就在这时,光太说想去阿姆斯特丹,问梨花能否借一笔钱当作旅费。就在数周前光太还在惊叹:“这样的世界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啊!”没想到貌似很快就适应了“这种世界”。也就是说,只要有需要,金钱会汩汩涌出的世界。
“去干什么,毕业旅行吗?”梨花问道。
他回答:“我想去那里的电影节看看。就是我们想参展的业余电影节,要是能在那里拿奖的话肯定就能红了。我们的作品是来不及参加今年的影展了,不过我想去看看他们对电影的评选趋势,而且,如果不趁现在自己还是学生,也许就没机会去了。”和以前聊起电影时一样,他目光炯炯地说道。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的邀请道:“要不,咱们一起去啊?”
梨花刹那间幻想起那情景。和光太手牵手一起走在异国的街头。比画着手势点餐,战战兢兢地进入酒吧。听到阿姆斯特丹,梨花想到的是合法毒品和郁金香。光太一定会说想试一试合法毒品,而自己会严厉制止吧。她甚至还想到两个人并排蹲在郁金香花田,请外国游客帮他们拍张照片。不过梨花却说道:“我去不了啊。”不可能去旅行的,就连黄金周中的那几日都没能休息。
“是吗?是啊,那种梦幻般的日子不可能会有好多次啊。”光太流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失望的神情,梨花见状问他需要多少钱。本以为会需要50万左右,但光太回答12万。机票八万多,剩下的是停留期间的费用。
结果,梨花给了光太50万。从借记卡上取的。光太应该用这钱订好了机票和酒店,定于下周五启程。
梨花把从银行拿出来的空白定期存单正反复印。把两张都印在一张A4纸上,再用裁纸刀比着直尺裁了下来。纸太薄了。明天去买些厚点的纸吧。能不能用和存单尺寸相同的纸复印呢?
文字处理机是几年前正文为了在家处理文件拿回来的。放在二人称作书房却几乎没有一本书的房间桌子上。两年前给平林孝三和山之内夫妇做假存单时用过,不过最近电源都没开过。
梨花坐在桌前,慎重地测量着尺寸,试着敲入名称、金额、存款日、到期日和利率。将复印好的存单放进打印口,按下打印键。东西必须做得比以前更为精细才行。
机器吐出来的纸上,所有文字印的地方都错位得厉害,梨花想哭。但是望着那张文字偏离正确位置的存单,一种无所畏惧的安心感也油然而生。
之前自己不也想方设法做出来了吗?总之,把正确的文字印在正确的位置就行。虽说这不是自己擅长的操作,但也不是难事,只要不断地微调直到完全正确就好了。再有就是改变字体。“本息式”“单利型”等定期种类、存款日、到期日、日期,字体相同的先打印,然后分别打印上数字和姓名就没问题了。盖在存款金额上的负责人印章不同于从前了,不过把这里剪下来拿去印章店的话,能根据印迹仿制一个吧。背面明细栏上盖的图章,梨花则在文具店买到了相仿的。
可以的。我之前不也确实做到了吗?
电话响起。梨花一惊,发出不成句的喊声,屏住呼吸看着书房门。走廊的光线从微微打开数厘米的门缝间流泻进来。铃声响了六次就听不到了。切换成语音留言了吧。
家里除了自己明明空无一人,梨花却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果然语音留言键一闪一闪。梨花按下这个键,食指还在颤抖。
“我是光太。”
光太的声音如水一般流淌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声音背后播放着嘈杂的音乐。他是在酒吧吗?“想着能不能约你见一面,所以打了电话。你不在家啊,遗憾。那我改天再打吧。”欢快的声音播放完,电话挂了。嘟嘟的忙音传来,报时的声音传来。接着房间里蓦地又一次鸦雀无声。
直到周日下午,梨花终于做出了一张伪造的存单。她仅睡了三个小时,澡都没洗,饭也没吃,只喝了瓶水一直埋头于作业中。上午,梨花前往町田,在美术用品店买了几种和存单厚度相仿的纸,剪下了分行行长野村广的印章,假冒他妻子去印章店请人仿制一个。
梨花在射进午后阳光的书房里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终于正经八百做出来的定期存单。当然,和真的存单一比,一眼就能看出是伪造的。文字模糊不清,实在粗制滥造。不过银行是将存单放在印着银行名称和图片的蓝色信封里交给客户的。信封有两处狭长的窗口,只能看到“定期存单”的字样和客户姓名。再则梨花对客户了如指掌,哪些客户不仅要看存折上的明细,而且要拿过存单仔细确认,哪些客户也许不会把存单从信封里一一拿出来仔细查看。
印章四天后完成。梨花打算首先用在平林孝三身上。她完全没有犯罪意识。这是给他孙子的旅费啊,天经地义。虽然没说出口,但梨花的确有这种心情。和第一次违法的时候一模一样。
光太踏上旅程后,梨花就开始坐立不安。不,梨花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不安,只是一刻也静不下心来。
因为下意识的自尊心,梨花没有问光太,这趟旅行他是独自前去吗?还是和朋友两个人?好几个人?朋友是女的吗?假如是一个人,他会不会在那边邂逅独自旅行的年轻女孩并情投意合?
一旦开始这样想,就完全停不下来了。梨花都想嘲笑自己那是无聊的嫉妒,但即便真的对自己苦笑了,却还是止不住那些念头。他是真的去了阿姆斯特丹吗?该不会拿着这50万一声不吭搬家了吧?会不会和朋友去赌钱?会不会用这笔钱和女朋友一起重现与我在酒店里度过的每一天?
梨花一下班,便如同被人操纵着似的直奔町田或涩谷,逛商场和专卖店,跑进美容沙龙或美甲沙龙。买东西,给脸部和全身做美容,把指甲做得漂漂亮亮,然后回家。打开家门,打开电灯,看着映照在玄关的全身镜里的自己,不要紧,就这个年龄而言一点都不老,还足够漂亮。确认完,才会踏入内室,可一换下衣服,又开始在意起光太。
梨花卸了妆洗过澡,就会拿着以前买好放在家里的碗面或者回家路上买的饭团,窝在日式房间里继续打印彩色存单。印好一堆后,她再转移到二楼的书房,用文字处理机继续打印文字。这么做没有目的,也不知道具体会在什么时间用在谁身上,梨花只是反复复印,小心翼翼地核对位置,令背面也别错位,再打印文字。当梨花做着这件事时,内心类似不安的躁动就能慢慢平息下来。她能够相信,光太正在独自旅行,而且结束十天的旅程后就会回来,马上联系自己,然后他们又将开始度过一如既往的周末。比起坐立不安地去试穿、购买衣服,比起亲身感受到美容后肌肤变得光洁顺滑,复印存单的作业更能令梨花心情泰然。
同梨花的担忧截然相反,十天后,光太打来了电话。下班后,梨花循例在町田买了一堆化妆品回家,发现家里的电话在响。等梨花急急忙忙打开门,刚进屋电话就断了。语音信箱里有光太的留言:“我是光太。我回来了,会再打给你。”和光太出发前同样流淌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的声音相比,这声音在梨花听来,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发出的。它如同期盼已久的通知般光芒四射。梨花都没把自己买的东西从纸袋里拿出来,只是在电话前一动不动等待铃声再次响起。
三十分钟后电话铃声又响了。和刚才一样,光芒四射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
“梨花小姐,今天能见面吗?大概不行吧?都这么晚了,但我想你了。旅行特别开心,我还给你买了礼物。”
梨花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八点四十分。
“不要紧的。光太,我先查查哪家酒店有空房间,你能十分钟后再打过来吗?那样我们就能从从容容地见面,还能聊聊。”
“嗯,真的吗?好开心啊。我有很多事想跟梨花小姐聊。真的,要感谢你。那我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挂了电话,梨花就像之前做过的一样,一家一家酒店打过去问有没有可以立刻入住的。赤坂那家黄金周住过的酒店还记得梨花这个客户,说可以准备和之前一样的房间。梨花想,回到“现实”了,不,“现实”回来了。
不多不少十分钟后,光太打来了电话,梨花告诉他订到了赤坂的酒店后挂了电话。把装着化妆品的纸袋放在更衣处的台面上,将内衣、换洗衣服还有化妆包塞进拎包,飞也似的跑出家门。
在和黄金周住过的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光太喝着服务生送来的葡萄酒,连牛排都忘了切,陶醉忘我地聊着阿姆斯特丹这个城市,聊美食、聊第一次独自旅行,还有电影节。梨花一边在内心嘲笑自己十天来那些迂腐的想象和近似于不安的躁动,一边凝视着光太附和着。
在梨花的记忆里,光太和相遇之初一样目光炯炯地聊着电影,那是最后一次。
梨花从光太手里接过阿姆斯特丹的特产——瓶装黄芥末和用红色玻璃纸包着的芝士。